第十七章 繞頸(1 / 3)

如懿的生產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的醜時一刻開始發作的。與往常不同,除了接生的嬤嬤和太醫伴隨在側,連欽監的監正與監副也守在偏殿,候著星象所昭示的祥瑞之胎的誕臨。

冬夜深寒,皇帝坐在偏殿,聽著如懿痛楚的呻吟聲,連連搓手不已,急道:“朕不便進產房,你去喚個嬤嬤來問問,是什麼緣故,怎麼還沒動靜?”

海蘭一臉焦灼,一時按捺不住,陪著皇帝道:“皇上,要不臣妾進去瞧瞧?”

皇帝的口吻不安且不耐,道:“這話你方才就問過,接生嬤嬤們孩子的胎位不大好,不容易生,其他並無大礙。人多反而手雜,朕才不讓你進去的。”

李玉看出皇帝的焦急與擔心,忙勸道:“皇上安心,皇後娘娘已經生產過兩次,這次不會有礙,一定會順順利利生下一個阿哥的。”

欽監監正忙賠笑道:“李公公所言甚是。皇後娘娘胎氣發動的時候也是個上上吉時呢。微臣已經算過,隻要在日中前後出生,那麼皇後娘娘這一胎無論男女,一定貴不可言。”

皇帝長噓一口氣,稍稍輕鬆幾分:“若是公主便罷,朕便立即封為固倫公主。若是皇子,朕連名字都想好了,便叫永璟,取玉之華彩之意。”

欽監監正連連道:“璟,玉光彩也。皇子行永字輩,公主行璟字輩,皇上取此名,可見重視。且皇後娘娘懷上此胎之時,紫微星華光閃耀,皇上取此佳名,真是最合適不過了。”

色將明時分,如懿的呻吟聲隨著一聲痛厲的呼叫戛然而止。皇帝有過幾多子女,聽到這一聲痛呼,便知是要生了。然而期待中的兒啼聲並未響起,隻是一片難堪的靜默。

監正聽得聲音怔了怔:“這是生了麼?這麼快?可還沒到日中時分啊!”

李玉伸長了脖子向外探去,輕聲道:“聽這聲音像是生了呀?怎麼還沒兒啼聲呢?”

他的話音未落,隱約有幾聲驚惶的低呼響起,海蘭心裏微微一沉,不知怎的,便覺得周身寒浸浸的,像是外頭的寒氣透骨逼進。可是殿內,分明是紅籮炭燒得滾熱,入置三春啊!

偏殿的門驟然被推開,接生的嬤嬤和太醫們跌跌撞撞進來,哭喪著臉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皇帝的臉色倏然如寒霜凍結,厲聲道:“怎麼了?是不是皇後不好?”

為首的正是田嬤嬤,她嚇得瑟瑟發抖,回稟道:“回皇上的話,皇後娘娘產下了一個阿哥。”皇帝神色一鬆,尚來不及迸出一個笑容,田嬤嬤又道,“可是阿哥才離了娘胎,就沒了氣息,已經離世了。”

皇帝大驚之下踉蹌幾步,跌坐在紫檀座椅之中。海蘭急得臉色大變,頓足道:“那皇後娘娘呢?皇後娘娘如何?”

江與彬跪在地上道:“皇後娘娘因為生產時用力過度,氣竭暈厥。微臣已經給娘娘服下山參湯,靜養片刻就會好的。”

皇帝的聲音有些發顫,目光在殿中搜尋不斷:“阿哥,朕的阿哥呢?”

菱枝抱了一個的繈褓在懷,含淚上前道:“皇上,阿哥在此,隻是無緣了。”

皇帝的手微微發抖,想要去掀開蓋著孩子麵容的白絹,卻無論如何也拈不住那白絹。到底是海蘭忍不住,掀起白絹望了一眼,孩子已經被擦洗幹淨了,麵頰青紫發黑,雙眼緊閉,顯然是被臍帶勒住活活窒息而死。

海蘭眼中一熱,淚水潸潸滾落。她用力捂著嘴,不讓哭聲從指縫間溢出,勉力道:“好好抱下去吧。”

皇帝看了孩子一眼,目光如被烈風撲滅了的火苗,顫顫巍巍,已忍不住落下淚來。他的氣息像哽在喉頭一般,抽搐著道:“阿哥怎會如此?”

一眾接生嬤嬤嚇得篩糠似的亂抖,如何得出話來。還是江與彬忍了淚道:“皇上,阿哥一出生便沒了氣息。嬤嬤們抱出來時微臣查看過,是臍帶繞在了阿哥的脖子上,足足繞了三圈,才使得阿哥窒息而死。”

海蘭的心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壓住,壓得喘不過氣來。她的腦中一片混沌,臉色難看極了,半晌才得出話來,厲聲道:“按著規矩,後妃生產之時太醫都是候在外頭以備不時之需,隻有接生嬤嬤們可以守在身邊,當時到底是誰接生的?!”

海蘭一向溫和靜默,即便協理六宮,也是寬和待下,何曾有過如此聲色俱厲的時候。後頭跪著的一個接生嬤嬤道:“奴婢等六人為皇後娘娘接生。但從皇後娘娘體內接出阿哥的,唯有田嬤嬤一人。因為田嬤嬤是奴婢等人中伺候各宮主生產最多的,資曆最深,經驗也老到,所以這最難的事,都由田嬤嬤親力親為。”

田嬤嬤一臉驚恐不安:“皇上,皇上,奴婢伺候皇上與先帝兩朝的後宮嬪妃生產,這樣的事也是第一次見到。奴婢實在惶恐。”她汗如雨下,拚命磕頭不已,“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海蘭的嘴唇哆嗦著,喝道:“阿哥在皇後腹中一直安好,胎動如常,隻是胎位稍稍不正而已,怎會在離開母體之時才發現臍帶繞頸沒了氣息?”

田嬤嬤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洇出油膩膩的水光。她惶然道:“回愉妃娘娘的話,婦人生產,本就形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皇後娘娘年近四十,身體自然不如年輕時適合養育。且,且有五公主夭折之事傷懷,所以影響阿哥也未可知。”

另一接生嬤嬤亦道:“皇上,愉妃娘娘,孩子在母腹中,本來一切就隻憑太醫脈象診斷判定是否安好。然而生產之事險之又險,什麼事都會發生,阿哥的胎位又不太正,這樣的事在民間也是常見,所以,所以……”

她話音未落,皇帝一眼瞥見立在一旁的欽監監正,立刻飛起一腳踹向他身上。那監正如何敢躲避,生生受了這一腳,滾落地上。

皇帝雙目通紅,既怒且傷心,道:“你們不是皇後這一胎懷的是祥瑞之子,上承心,下安宗兆,還紫微星泛出紫光,是祥瑞之兆!如今看來,全是一派胡言!”

那監正連滾帶爬地跪起來,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蒜:“皇上!皇上!微臣夜觀星象,不敢胡言啊!且微臣也了,阿哥在日中前後出生是最吉祥的。至於為何繞頸而死,微臣,微臣也不知為何會如此?”他痛得齜牙咧嘴,卻實在不敢痛呼出聲,隻得咬著牙道,“皇上要責罰,微臣自甘領受。隻是微臣也不知為何如此,但求死個明白。”他磕了個頭道,“皇上,微臣請問皇後娘娘生辰何時?”

皇帝氣得臉色鐵青,如何得出話來,揚了揚下巴。李玉會意,便道:“皇後娘娘的生辰是戊戌年二月初十日酉時三刻。你這樣卑賤的奴才,能知道皇後娘娘的生辰,也算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