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正掰著指頭,眉心緊鎖,算了片刻道:“皇上,皇後娘娘是戊戌年所生,生肖為狗。而今年是乙亥年,生肖為豬。流年對衝,以生肖大者為勝,生肖者非死即傷。”他看了看窗外色,又道,“此刻正是卯時二刻,色欲明未明,皇後娘娘生辰是酉時三刻,正是日暮時分,二者也是相衝。本來皇子屬陽,若能在日中時分出生,便會貴不可言。可從皇後娘娘的生辰來看,命相極陰,才克住了阿哥在此時出生,結果斷了性命啊!”
海蘭未等聽完,已經勃然大怒。她氣得渾身亂顫,發髻間的珠花釵珞玎玲作響:“阿哥未生之時,你極盡阿諛,言祥瑞。阿哥出生夭折,便將一切都推脫到皇後娘娘身上。”她直挺挺跪下:“皇上,臣妾懇請皇上治欽監監正妄言犯上之罪。”
那監正嚇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皇上,皇上,微臣不敢妄言。恕微臣狂妄,五公主被瘋犬咬傷而死,也正是因為皇後娘娘命相極陰,才招來犬患,從而累及在旁的忻妃娘娘和六公主啊!”
海蘭驚怒交加,轉首怒叱道:“你膽敢汙蔑皇後!簡直罪該萬死!”
皇帝的麵色變了又變,兩頰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仿佛有驚濤駭浪在他的皮肉之下起伏而過。良久的靜默,幾乎能聽到眾人麵上的冷汗一滴滴滑落於地的聲響。火盆裏的炭火熊熊地燃著,一芒一芒的火星灼燙了人的眼睛,偶爾“嗶剝”一聲輕響,幾乎能驚了人的心腑。
皇帝的聲音極輕,像是疲倦極了,連那一字一句,都是極吃力才能吐出:“十三阿哥賜名永璟,乃朕嫡子,朕心所愛。然不假年,未能全父子緣分。追贈十三阿哥為悼瑞皇子,隨葬端慧太子園寢。”他頓一頓,“一眾接生人等,照料皇後生產不力,一律出宮,永不再用。欽監監正,妄言亂上,汙蔑皇後,革職,杖斃。”他罷,遽然起身離去,衣袍帶起的風拂到海蘭麵上,她無端端一凜,隻覺拂麵生寒。
海蘭膝行兩步,跟上皇帝道:“皇上不去看看皇後娘娘麼?”
皇帝的臉對著殿外熹微的晨光,唯餘身後一片暗影,將海蘭團團籠罩:“皇後生產辛苦,愉妃好好陪陪她吧,也叫江與彬好生照料。朕累了,且去歇一歇。十三阿哥的事,你緩緩告訴她吧。”
海蘭還要再,一陣冷風卷著雪子颼颼撲上身來。半晌,人都散盡了,連江與彬都趕去了如懿殿中伺候。她木然地站在殿門前,身子無力地倚靠在闊大的殿門上,任由生硬的檀木雕花生生地硌著自己裸露的手腕,渾然不覺痛楚。
葉心趕忙扶住她道:“主,您別站在風口上,仔細傷了身子。”
海蘭吃力地搖搖頭:“姐姐又一個孩子沒了,這樣不明不白地,不知姐姐知道了,會傷心到何種境地。”
葉心將一個畫琺琅三陽開泰紋手爐塞到她手裏,替她暖上了,道:“主關心皇後娘娘也得留心自己的身子啊,否則還有誰能陪著皇後娘娘勸慰呢?往後的日子,還靠主呢。”
海蘭望著外頭雪子紛揚灑落,那一丁一丁細白冷硬的雪子落在殿外的青石地上,敲打出“噝噝”的響聲。那雪白一色看得久了,仿佛是鑽到了自己的眼底,一星一星的冷,冷得連滿心的酸楚亦不能化作熱淚流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雪白而模糊的視線裏終於有旁人闖入,那是聞訊匆匆趕來的綠筠和忻妃。
忻妃尚未來得及走近,已經滿臉是淚,泣道:“為什麼保不住?為什麼都保不住?”
綠筠連忙按住她的手,勸慰道:“忻妃妹妹,這個時候別隻顧著自己傷心了。”她四下張望一轉,忙問海蘭:“皇上就這麼走了?”
海蘭默默點頭:“隻叫我陪著皇後娘娘。”
綠筠本就憔悴見老,一急之下皺紋更深:“皇後娘娘還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了,可怎麼好呢?”她似乎有些膽怯,然而見周遭並無旁人,還是道,“皇上不在,可不大好啊!”
忻妃雪白的牙齒咬在薄薄的紅唇上,印出一排深深的齒痕:“皇後娘娘痛失阿哥,還要被欽監的人詆毀,那監正死了也是活該!”
綠筠聞言,呆了片刻,念了句“阿彌陀佛”,輕聲道:“皇上殺了欽監的人,怕是不會信他們的胡言亂語了吧?”
海蘭不知該如何應答,隻是抬起滿是憂懼的眼,深深看著綠筠,道:“十三阿哥一出娘胎就夭折了,皇後娘娘傷心疲憊,恐怕無力照管十三阿哥的喪儀。姐姐位分尊貴,乃群妃之首,十三阿哥喪儀之事,就都有勞姐姐了。”
綠筠連連頷首,拭去眼角淚痕:“出了這麼大的事,我能做的也唯有這些了,一定會盡心盡力。”
三人正自商議,隻見宮女菱枝過來請道:“三位主,皇後娘娘醒了……”
菱枝為難地咬一咬唇,海蘭會意:“你且下去,咱們去瞧瞧皇後娘娘。”
一踏入寢殿內,四周的火盆都燃得旺旺的,讓人如入三春之境。殿中已經收拾了一遍,原本備著的嬰兒的搖床衣物都已被挪走了,連產房中本會有的血腥氣也被濃濃的蘇合香掩了過去。
如懿已經醒轉過來,身體尚不能大動彈,眼眸卻在四下裏搜尋,見得海蘭進來,忙急急仰起身來道:“海蘭!海蘭!我的孩子呢?孩子去了哪裏?”
宮人們都靜靜避在殿外,連江與彬也躲出去熬藥了,唯有容珮守在床邊,默默垂淚不已。如懿焦急地拍著床沿,蒼白的兩頰泛著異樣的潮紅:“皇上呢?皇上怎麼也不在?我問容珮,她竟像是瘋魔了,什麼也不!”
海蘭分明是能看出如懿眼底的驚恐,她汗濕的發梢粘膩在鬢邊與額頭,一襲暗紅的寢衣是殘血般的顏色,襯得她的麵色越發顯出有衰老悄然而至的底色。她的皮肉有些許鬆弛的痕跡,她的眼角有了細細的紋,當然,不細看是永遠看不見的。她的青絲,失去了往日華彩般的墨色,有衰草寒煙的脆與薄。但她還是自己的姐姐,彼此依靠的人。
心意電轉的瞬間,滾燙的淚水逆流而至心底。海蘭定了定神,緩緩道:“姐姐,阿哥與你緣分太淺,已經走了。”
綠筠急得連連跺足,在後輕聲道:“愉妃,你一向最得體,怎麼也不緩緩。得這麼急,也不怕皇後娘娘傷心!”
如懿的瞳孔倏然睜大,枯焦而煞白的雙唇不自禁地顫抖著:“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