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關於如懿和淩雲徹的流言,是在乾隆二十六年的初冬開始甚囂塵上。人人都在傳言,中宮皇後是如何和一個比她一歲的侍衛眉目傳情,私相授受了二十年。如懿一開始隻裝作不聞不問,也不願理會這些無稽之談。可是流言的傳播,永遠比最厲害的瘟疫傳播得更快。很快,她就發覺,無論自己走到哪裏,恭敬溫順的臉孔一背轉過去,就是窺探、好奇、譏諷與笑話。
烏拉那拉氏高傲的血液流淌在四肢百骸裏。如懿情願被人狠狠地扇耳刮子,也受不了背後的陰毒流言。但很快,另一種新的流言便覆蓋了這種舊聞。新的流言便是,令貴妃魏嬿婉與禦前侍衛淩雲徹曾是私訂終身的青梅竹馬的戀人。這個傳聞似乎比如懿的傳聞更容易讓人相信,畢竟,相對年輕貌美的寵妃比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皇後更適合香豔而撲朔迷離的故事。而這個故事,似乎證人更多,曾經冷宮的侍衛、四執庫的嬤嬤,似乎都能上一點有鼻子有眼的段子。
這一點讓嬿婉很是氣結,卻又無可奈何。連她自己都不曾想到,那段塵封在紫禁城犄角旮旯裏的未曾綻放完全的感情,會突然有眉有眼地跳到跟前來。
而當如懿在看到海蘭教誨著四執庫的嬤嬤怎樣把關於嬿婉和淩雲徹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而又不把自己牽扯入內的時候,她終於難以抑製心頭的怒火,傳了海蘭入了翊坤宮道:“你是瘋了麼?這樣做,雖然撇清了我,但是對淩雲徹而言,還不是一樣要下地獄!”
海蘭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在如懿身上探詢,“淩雲徹成為磨心又怎樣?他要下地獄又怎樣?隻要那個人不是姐姐,我就敢去做!何況魏嬿婉要害姐姐,我怎麼會容許她得逞?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是最好的辦法!”
如懿心痛,“那會害死淩雲徹的!”
海蘭快意地笑著,“那又怎樣?如果一個淩雲徹能賠進一個令貴妃,我覺得劃算極了。”她的目光中浮起深深的憂慮,“可是姐姐,怎麼你舍不得一個淩雲徹麼?”
如懿斷然以拒,“淩雲徹多次救助於我,他不該成為我和魏嬿婉之間彼此爭鬥的犧牲品。”她逼視著海蘭,“海蘭,你以前並不這樣。”
“姐姐以前也不這樣,我們都曾經溫良恭儉讓,柔弱無依等待保護,後來才發覺一切成空。”海蘭滿不在乎,“姐姐,每個人在這裏都會發瘋。我們若不跟著一起瘋,遲早也逃不掉!”海蘭憂心道,“姐姐,我句僭越的話,不要有自己在乎的人。不要!否則您在乎的人一定會成為您的軟肋的。”
如懿不言,隻是緊緊抿住了雙唇。
寒衣一重重添上,暖爐也一個個生起。來不及歎“涼好個秋”,便到了“晚來欲雪”的時節。有時候閑來無事,聽著窗外風湧葉落聲,恍然間覺得自己是坐在江心一葉孤舟上,眼見江水東流,飄搖不定。
如懿與皇帝倒也常見到,隻是典儀時分不必話,他與她隻需保持著莊重肅穆的模樣,如供在殿上的神尊,寶相莊嚴,供人矚目便可。私下間獨自相見的機會略同於無,因為即便是言內宮事宜,嬿婉也多是在的。於是,的話也越發冠冕堂皇。所以,有時候連她自己也恍惚,在當年的當年,在遙不可及的日子裏,那些動人的情話是怎樣從同一張嘴裏甜潤地出的呢?
這般想著,這一日皇帝的召見,便有些意料之外。
因著新雪初降,殿中已經通了地龍,一室暖洋如春。閣中鋪了新色猩猩氈,花梨羅漢床上設著明黃彩繡雲龍吐珠並八壽聯春的靠背引枕,一應的黃緞金龍緙絲墊上展著赤紅火狐皮坐褥,陳設中華貴而不失新意。
如懿低首垂眉,以恭敬婉順的姿態保持著刻意的距離,清淩淩道:“皇上久不見臣妾,今日一召,不知所為何事?”
她的態度不卑不亢,雖是含了婉儀之態,卻如皮膚下觸手可摸的瘦嶙嶙的骨骼,有堅硬的棱角。
皇帝鬱然一歎,“皇後是怪朕麼?”
如懿笑意清幽,“不是怪,而是臣妾久不見皇上,獨自一人慣了。今日乍見,怕禮儀久疏,叫皇上怪罪。”
皇帝神色和緩,牽過她的手坐下,溫言道:“皇後這話,便是怨懟了。”
皇帝還是如常的溫柔笑靨,聲音卻幹脆得沒有一縷尾音,“窗外微雪夾著雨聲入耳動人,皇後可否為朕撫琴一曲,以襯這初冬雨雪。”
其實琴藝並非為如懿最擅長的,若論撫琴,除了昔日的高晞月,如今宮中最擅長的,卻是忻妃。且皇帝一向對女子的才藝頗為挑剔,若非最能合他心意的,情願不聽不品。她旋即漾起謙遜的笑,“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不擅撫琴,算不得個中翹楚,忻妃撫琴堪稱國手,還是請忻妃過來為皇上清音悅耳吧。”
皇帝揚一揚手,“並非國手才能琴聲動人,偶爾聽一聽皇後的琴音,或許也別有情韻。”
如懿淺淺垂眸,終究覺得不必過於拒絕,隻得道:“皇上想聽什麼,臣妾彈奏一曲便是。”
皇帝幽然遠望際,“寒雨凍,便彈一曲寒雨之詞吧。卻也不要讓人覺得冬日深長無望,有新春之意才好。”
如懿淡淡道:“恭敬不如從命,隻是皇上別怪臣妾才疏學淺才好。”
皇帝的笑容薄薄的,像穿不透霧氣的陽光,“撫琴之妙在於得之心而應之手,心中所思,便是手中之韻。皇後隨心便可。”
如懿隨手撥動七弦琴,泠泠有聲。那幽幽之聲如寒冰下緩緩流動的溪水,與碎冰相觸,清泠顫顫,這樣的曲調,最適合彈奏清婉練達的詞曲。她撫弦起聲,清朗吟誦:“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璫緘劄何由達,萬裏雲羅一雁飛。★★★出自唐代李商隱《春雨》。◆◆◆”皇帝斜倚在暖閣的軟榻上,銀盆中的紅籮炭蘊著融融的暖意,和著炭盆中新折鬆枝的氣味,讓人酥沉中又有甘洌清新之意。皇帝穿得輕暖,一襲狐裘搭在膝上,臉上有醺暖的珊瑚色,慵懶道:“這首李商隱★★★李商隱:晚唐最出色的詩人之一。其詩構思新奇,風格穠麗,尤其是一些愛情詩和無題詩寫得纏綿悱惻,優美動人,廣為人傳誦。傳與侍奉公主的宮人宋氏相戀。◆◆◆的《春雨》倒很是切合意境。果然冬日才至,皇後便渴盼三春時節了。”
如懿盈盈道:“京中寒日長久,難免期盼春暖花開之時。”
皇帝輕輕一嗤,“春日遲遲,眼下雨雪霏霏。皇後是否觸景傷情,覺得朕這些日子在令貴妃處頗多,而陪伴皇後少了些,以致皇後有‘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之歎?”
如懿見皇帝半是玩笑的神色,心中稍稍有些緊張,仍是笑語盈盈,“皇上忙於國事,在後宮的時候本就不多。且皇上心性溫柔,頗多眷顧,來了也不能冷落各宮,總要多走走,何況令貴妃兒女眾多,皇上多去陪伴也是應當的。”
皇帝神色愈加和悅,“皇後寬仁體恤,果然是中宮風範。隻是……”他稍稍靠近,頗有戲謔之意,“皇後絲毫也無嫉妒之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