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流言(2 / 3)

皇帝靠得那樣近,呼吸間溫熱的氣息潮濕地拂在她的耳後。可是分明,那樣的氣息裏和著脂粉旖旎的清甜,仿佛是芬芳的花朵,凝在他的口唇鼻息之間。如懿下意識地微微側首,避過那香甜的侵襲,指上琴音嫋嫋,端然道:“嫉妒乃嬪妃大罪,臣妾雖然居於後位,也不敢有此心念。這是皇上教導的,臣妾銘記於心。”

皇帝微涼的指尖拂過她耳垂上碧玉桐葉垂珠墜,那碧玉有沁涼的觸感,搖曳著輕輕觸上脖間裸露的肌膚。她在心底默然歎息,歎息自己此刻不易輕信的心。皇帝的笑聲有濕潤的親昵,“如懿,若是還在從前潛邸裏,你可一定不會這樣冠冕堂皇的話!”

“今時不同往日,皇上給了臣妾什麼,臣妾就得遵循什麼。”

皇帝停了停,有些感歎,“唯一不變的,你還是那樣喜歡李商隱的詩。”

如懿淡然低首,和著琴弦的餘韻道:“李商隱詞曲穠麗,纏綿悱惻,臣妾女子之心,難免偏愛。不似皇上所愛,多有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之勢。”

“李商隱詩雖好,但早年愛慕侍奉大唐公主的宮人,多有緋麗語句,難免損了品格。”他停一停,漫不經心道,“皇後以為,若在如今,若有這般愛慕宮中女子之人,該如何處置?”

如懿側首沉吟片刻,溫然笑道:“若真是一雙有情人,男未娶女未嫁,姻緣合當,也可成全一段佳話。”

皇帝輕哼一聲,麵上忽然淒寒迫人,“皇後也知道男未娶女未嫁,才能姻緣合當。可是在朕看來,私心覬覦宮中之人,哪怕隻是地位卑下的宮女,也罪該萬死!”皇帝冷聲道:“李玉,傳旨下去,禦前侍衛淩雲徹無禮犯上,即刻杖斃!”

李玉見皇帝陡然色變,尚不知出了何事,隻得忙忙答應了,腳下卻故意緩了兩步。

如懿臉色一變,勉強笑道:“淩侍衛一向得皇上器重,又蒙皇上賜婚,今日不知犯了什麼錯事,惹得皇上龍顏大怒?”

皇帝唇角有冰冷的弧度,“皇後不明白?”

如懿隱隱覺得不好,隻得強笑道:“臣妾愚昧。”

皇帝的聲線陡然嚴厲,“皇後不知,那還有誰更清楚個中滋味?皇後連念詩都不忘有‘萬裏雲羅一雁飛’之句,豈不是也在記掛淩雲徹這個名中有‘雲’字的大逆之徒?”

有些微的怔忡,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話明明已經餘音散去,卻砸在了耳邊,嗡嗡地用力刮著耳膜。有冷風灌入口中,掀起舌底的驚訝難耐,如懿在突如其來的驚懼中難忍詫異之色,道:“大逆之徒?淩雲徹救臣妾母子有功,怎成大逆?且臣妾相伴皇上日久,皇上怎會有此疑心?”

皇帝低首撥著拇指上淺淺寒綠色的翡翠扳指,那扳指是極難得的龍石種,唯岩洞中所生,有冬暖夏涼之效。那色澤更如絲綢般光滑細膩,溫潤之致,熒光四射,望之便生寒意,更映得皇帝神色淡淡的。他道:“日久能見人心,亦能生情,不是麼?”

她默然片刻,忽而明白了什麼,嘴角泛出一絲幽寂笑容,“原來皇上這般疑心臣妾。那麼今日邀約臣妾前來奏琴,無論臣妾彈奏什麼,皇上都準備了這番話與臣妾聽,是麼?”

皇帝倨傲地看著她,眸色有一絲傷懷,更灼灼燃燒起暗紅的憤怒,“琴為心聲,皇後念念難忘,連詞曲亦不肯稍稍忘懷。”

如懿胸中翳悶難平,失聲笑道:“那麼如皇上所言,哪怕臣妾某日悠然望雲,也是情之所至,不能克己。所以從此之後,臣妾若要顯得心懷坦蕩,便不可抬首了?”

皇帝的眉心重重皺起,“你遇事一向不屑辯駁,如今一他,你便怒不可遏,可見心虛。”

“臣妾心虛?”如懿挑眉凝視,毫不避讓,迎著他的怒氣衝道,“到底是皇上心虛,還是臣妾心虛?一切情由,不過是因為恂嬪與阿諾達行刺之時是淩雲徹舍身救臣妾母子,而皇上一心泄憤,重傷阿諾達,不惜以永璂安危為賭注。所以事後回想,為給自己幾分台階,卻先扯了臣妾的不貞,來掩飾皇上的不恤!”

皇帝聞言,額頭青筋暴跳而起,反手一記耳光重重打下,“你放肆!”

有良久的寂靜,仿佛所有尚有東西都死透了,靜靜的沒有半點聲響。連那一聲耳光的餘音都成了幻覺。他立在離她一步的距離,右手疲軟地垂下。而她,竟忘卻了麵孔上熱辣辣的痛灼。有猩紅的血滴熱熱的,黏稠的,從唇角滴落,像是皚皚白雪裏綻開的紅梅。她顧不得去擦,隻是由著那血紅緩緩落下,洇入春榮秋茂圖的沉香紅錦毯。毯沿兩列打著萬字不到頭的金沙線,中間綴著渾圓的米珠,毯絨細軟密實,便是落足亦無聲。何況那血珠,不過是浸淫其中捧出更嬌豔的一抹紅燦。

她伸手蘸了蘸那抹血紅的熱,蒼白的麵上支起搖搖欲墜的笑容,鄭重行了大禮,“皇上恩賞責罰,都是雨露之恩。臣妾鬥膽,請皇上給個明白。皇上今日這一掌,到底是臣妾真有不赦之罪,還是隻為皇上一時疑心?”

冷然相對而立。簷下吹來陣陣寒風,閃著零星的慘白雪子,疏疏散入殿內,把他赤色蟠龍夾銀線墜玉珠雪狐長袍打得瑟瑟作響。雪光慘然,把閣中二人掃落的身影扯得悠悠長長,交疊在一起。數十年無所不談,身形交融,到如今竟是相顧無言,唯有冷漠與隔閡。恰如地上的影,似是親密不可分隔,卻已經是愈行愈遠,心已荒蕪。

正無言處,忽聽得外頭喧鬧聲大作,似是李玉阻擋不住,豫妃急切的聲音直傳入內,“皇上,臣妾有要事相見,皇上!”

皇帝久久不見她,無心理會。正要出言打發,隻見兩扇朱漆填金殿門轟然而開。豫妃直衝了進來。

想是太過心急,豫妃雲鬢微微蓬鬆,幾縷鬢發黏在麵頰上,越發顯得脂粉光膩。她狠狠叩了個頭道:“皇上,臣妾叩見皇上!”

她語中所言,渾然無視一旁的如懿。隻是在偶然目見她唇邊血痕時,微含了一絲詫異與幸災樂禍。

皇帝連看亦懶得看她,不耐煩道:“養心殿你也敢擅闖麼?當真是糊塗透了!”

豫妃帶了哭腔,狠狠磕了個頭道:“臣妾已久不能得見顏,今日擅闖養心殿,自知是尋死,也實在是有一事關係宮闈清平,所以臣妾不得不冒死一見。”

話音未落,隻聽得嬿婉一聲嬌啼,在後頭急急趕進,一把拉扯了豫妃手臂,喝道:“你在本宮那兒瘋還不夠,還尋來這裏,真是瘋魔了麼?”她見帝後皆在,雖然急赤白臉,卻也忙中不亂,行禮如儀,“皇上萬福金安,皇後娘娘福壽康泰。”

豫妃譏笑一聲,“宮裏出了這般醜事,你還隻顧著行禮跪拜,還不許我告訴,真要手臂斷了往袖子裏折麼?我雖出身蒙古,但禮義廉恥、忠貞孝義還是知道的!”豫妃用力揮開嬿婉的手,斥道,“你拉扯我做什麼?身為貴妃,協理六宮,卻膽如鼠,無德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