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偏殿裏烘著極暖的地龍,春嬋脫去了大毛的衣裳,隻一襲暗紫色宮女裝束,手腳輕便地伺候著茂倩。茂倩換過了一身衣裳,重又梳好發髻,坐在暖炕上哭得聲噎氣直,險險昏死過去。春嬋蹲下身用沉甸甸的火筷子撥了撥大銅腳爐裏的炭,讓它燒得更烈些,在旁勸道:“姑姑不要這樣,既然婚事不諧,早早了斷了便好。姑姑有這般身家,又有禦前伺候的身份,還愁什麼好人兒不得。”
茂倩才勻了臉,又哭得滿臉涕淚,恨聲道:“你知道什麼?我拚著一口氣,隻為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罷了。離了他,旁人不知道拿多少難聽的話我呢。”
春嬋犯愁道:“那也是。男人啊,在一塊兒過日子都有那許多抱怨呢,如今寫了放妻書,能給姑姑你多少好過,也不知怎麼嚼舌根呢。他倒落了個自在。”
茂倩掩麵哭道:“我原也想忍忍過下去便罷,奈何吞不下這口氣罷了。幹脆鬧到禦前,落實了他和皇後的罪名也好,省得我看著日夜煩心。誰知皇上不信,姓淩的也渾然無事,倒成了我人之心誣告了。”
春嬋掩唇詭秘一笑,“皇上不信?那也未必。”
茂倩拿絹子拭了淚,好奇道:“你怎知道?”
“豫妃嚼舌根犯是非,那是皇上一早便多嫌了她,如今正好有個由頭而已。可姑姑是舉證的,豫妃不過領了你來。為何你平安無事,還脫了這遭罪的姻緣?你以為皇上真的半分沒有信你?”
茂倩轉念一想,破涕為笑,“是啊。我在皇上跟前多年,素知皇上許多心事是不肯出來的,並非麵上看著這般好相與。當年要我嫁與淩雲徹那個混賬,一是賜婚榮耀籠絡著他,二也是因為淩雲徹在禦前伺候,不能有二心,才叫我嫁與他之後從旁看著。如今禦賜的姻緣平白斷了,難保皇上心裏不惱恨那混賬。”
春嬋歎口氣,撥了撥鬢邊的點翠瑪瑙珠絨花,道:“皇上惱恨淩雲徹也罷了,終究不幹咱們的事。可若惱了皇後,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風浪。這些年皇上皇後漸漸離心,便是咱們下人也看得明白。從前總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姑姑你來了,咱們都明白了,左不過是皇後心裏有了別人了。”
茂倩複又哭道:“春嬋,你也是明眼人。今兒那個樣子,淩雲徹那混賬雖一句話不偏幫,可他的心耳意神,哪一會兒不在皇後身上了?人該是母儀下,偏她得不著皇上的寵愛,來尋思旁人的男人。那如意雲紋是惢心繡的,淩雲徹夢裏喚的不是她,打死我也不信。”
春嬋聽得連連搖頭,感慨不已,伸手端了熱茶給她,又親手擰了熱帕子給她抹臉,溫言勸道:“別你不信,這樣牽強的話,我也不信,隻怕皇上心裏更不信。可沒有辦法啊,姑姑你一番心血,拿出來的卻都不是鐵證,誰能信服啊!”
二人正話,卻聽門外太監恭恭敬敬喚道:“茂倩姑姑在裏頭麼?奴才給您送東西來。”
茂倩因聽人來,便端端正正坐了,春嬋也退到一旁忙活著替茂倩整理換下來的衣裳,彼此隔得遠遠的。茂倩見那太監進來,手裏捧了一封銀票並一雪白紙張,道:“姑姑,這是淩大人著奴才送來的。”
茂倩別過頭,哼了一聲道:“這會子急吼吼地送銀票來做什麼?打量著拿銀子哄我高興麼?”
那太監苦笑著道:“茂倩姑姑,這銀票是淩大人的。他他多年積蓄,大半給了姑姑,想著姑姑以後要一人度日,難免辛苦,念在夫妻一場,他所餘的,都給姑姑罷了,也當好聚好散。另一封是淩大人的放妻書。淩大人托奴才交付與你,還有一句話,‘夫妻緣盡,各落清靜’。”
茂倩身子一凜,雙手劇烈地顫抖著,“好!好!皇上一句吩咐而已,他就這麼迫不及待要休了我!我偏不成全他!”
那太監原是養心殿伺候的,有些身份,見她這般拿喬,也按捺不住道:“姑姑您不成全,皇上也已經發話了。姑姑,您在禦前多年,難道看不出真是得罪了皇上?皇上沒要淩大人休了你,隻是放妻書,您知足吧!”罷,徑自擱下,打了個千兒出去了。
茂倩氣得渾身亂顫,想要起身,一下子又跌坐了下去。春嬋忙不迭去扶,口中道:“姑姑這是何苦來著。自己該的話沒到點子上,該吐的東西沒吐幹淨!這會兒誰來可憐你呢。倒是成全了淩雲徹,往後待在宮裏,一心一意看著他日夜思念之人。你做了他十來年妻房,還不是被他甩腳底泥般甩了,還落個不賢的罪名!”
茂倩兩眼直欲噴出火來,倚在春嬋身上,發狠道:“既我不賢,又將我棄如敝屣,我何必還替他藏著掖著,有樁事兒,我疑心久了,少不得一並告訴了貴妃娘娘,請貴妃娘娘替我做主。”
春嬋嚇得連連擺手,向四處看了看道:“我的好姑姑,您還瞧不出來,我們貴妃主便是個菩薩性子,連豫妃也降伏不住的,哪裏替你做得了主?便是如今皇後娘娘這般失寵,我們貴妃這般老實,見了她氣也不敢喘的。”
茂倩眼中直直淌下來淚來,“我命苦,這般受人欺侮,再沒人做主。”
春嬋想了想道:“皇後娘娘素來臉酸心硬,不能容人的。我們主也可憐姑姑,隻礙著皇後娘娘厲害罷了。但若姑姑的真有其事,鐵證如山,那我們主為著宮規嚴謹,少不得也要替你主持公道。”她著,忽又灰了心,“隻是你疑心的事兒,還沒個影兒呢。再被駁回來,你連命都沒了!還是凡事想個萬全才好。”
茂倩細細尋思了片刻,道:“這件事細起來,關係著前頭淑嘉皇貴妃的八阿哥永璿墜馬之事。”
春嬋心下一緊,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茂倩不滿地橫她一眼,“你膽子也忒了,這話聽著那麼怕麼?”
春嬋忙賠笑道:“這件事可大可,了是八阿哥傷了腿成了跛子,往大了,後來淑嘉皇貴妃報複皇後,放狗咬傷了五公主,又驚嚇了有孕的忻妃,牽連著六公主病弱而死,後來淑嘉皇貴妃又活活氣死了,幹係著多少性命呢?”
茂倩抿著唇道:“我何嚐不知道個中厲害?那件事當年便是淩雲徹親自去查的。我嫁給他多年後,有次聽他與趙九宵喝酒,兩人都有些醉了,趙九宵嘴快,他為了皇後娘娘這般犯險,卻什麼也不肯。我那時端了酒去,在窗外聽見便留了心,知道那事和兩枚銀針、一個馬鞍有關。而那些東西,我見淩雲徹在家中柴房的雜物裏翻動過,如今若去翻一翻,怕是還在。”
春嬋聽得心口突突亂跳,險險跪下,道:“我的好姑姑,你這話裏有多少文章,我可不敢聽。您今夜別出宮了,趕緊著人把這些東西找來,再找人證,給您做主吧。”
茂倩雙手緊握,想了想喚進自己的貼身丫鬟,低聲囑咐了幾句,道:“你趕緊出去,找了這些東西來。”
春嬋見那丫鬟出去了,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姑姑先歇息,主身邊怕離不了我伺候,我先過去得了。”她罷,便急急往嬿婉身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