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太監們的靴底桀桀踏破積雪的沉硬時,棲落在廊簷下啄食的烏鴉也被驚得飛起。映著這蕭然落索的氣,散落一層層破碎的哀鳴。
進忠進了暖閣,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禮問安,笑吟吟道:“皇上,有一禮物要賜予皇後,請皇後歡喜笑納。”
如懿連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是麼?”
進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諭,賜淩雲徹為翊坤宮太監。即日入侍皇後。”
沒有人回應,隻有幽長而亂了節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悶悶響起。進忠略略定神,看見如懿平靜的臉龐,宛如大雪過後的曠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驚與痛惜。
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幾乎是喘不口氣來,她真的忘記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直到進忠喚了淩雲徹進來。
許是大傷初愈,他整張麵孔蒼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杆枯竹,被兩個太監半扶半拉扯著。進忠含了謙恭的笑意,“淩雲徹,還不給主子請安。”
淩雲徹望著她,艱難地彎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監淩雲徹,給皇後娘娘請安。”
進忠渾然是教訓的口吻,麵上卻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從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後娘娘。皇上與皇後體同一心,你可別生了輕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
這話本無錯,可如懿聽著耳中,渾身如被針刺,胃中翻江倒海地惡心。
從未這般惡心過。
偏偏進忠還道:“除了淩公公,皇上還賜皇後娘娘真珠龍華十二領,甜白瓷葫蘆瓶兩對,瑪瑙靈芝如意件一對,同心結一對,都是成雙成對的好東西呢。”他又笑,“皇上還,有些日子沒見娘娘了,今晚會來與娘娘同進晚膳,請娘娘預備著。”罷,便領了人將東西擱下,出去了。
容珮熟門熟路地將東西接下,便領了宮人退下收入庫房,一並也掩上殿門,隻餘淩雲徹與如懿二人。
相對間,唯有黯然。
她的喉間像是吞了一枚黃連,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種苦澀的汁液是如何無可遏製地逼入心間,恣肆流溢。
她的舌頭都在顫抖,字不成語,“我沒有想到,會到這種地步。”她恍惚,“淩雲徹,我們怎麼會到了這地步?”
如懿蹲下身來,以一種同等的姿態,凝望著他的眼睛。她分明從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傷與歉意,還有那種無可言的屈辱與痛心。
“皇上的疑心,已經毀了微臣……”他很快覺出自稱上的不合宜,笨拙地改口,隱忍著巨大的屈辱,“毀了奴才,不能再毀了娘娘。”他想笑,那笑意卻是慘然,“其實皇上,不算疑心錯了。奴才是自作自受,若再牽連娘娘,是奴才萬古難赦之罪。”
她穿著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艱難。她雙手撐在石青灑金暈錦毯上,因為過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那分明是鮮血的顏色,可是她覺得冷,無來由的徹骨的冷。殿內燒著地龍,燃著火盆,可是她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仿佛有風,吹起她裙角的漣漪。可是窗門緊閉,並無漏進一絲風的可能。
淩雲徹的指尖抵著她的指尖,是寒冰與寒冰的相觸。他輕聲:“娘娘,你在發抖。”
嗬,她居然感覺不出自己在顫抖,就像自己滿心的痛,眼底卻幹涸得發澀,沒有一滴淚。
連眼淚,都不知從何流起。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枯啞、艱澀,像發鏽的鐵皮,“對不住。淩雲徹,對不住。”
他的聲音極輕,唯有她靠得這般近,才能聽清那聲音裏的一絲戰栗,“娘娘沒有對不住我。這樣也好,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陪伴在你身邊,也可以結束一段痛苦的姻緣。於我,於茂倩,都是好事。”他忽然揚首,叩拜,“多謝皇後娘娘成全奴才。”
如懿沉重地擺首,“不,你不是奴才。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卻因為我而成為低賤的奴才。”
雲徹苦笑,那笑容底下隱隱有幾分平靜的痛楚,“一等侍衛也好,太監也好,其實都不過是宮裏的奴才,並無區別。如果皇上此舉可以平息怒火,保全娘娘,那奴才甘之如飴。”
地間宛然有雷聲震震,風卷雲彩疾聚疾散,悲憫與哀傷翻湧而上,不可遏止,淚水潸潸而下。她背著他,不願讓他瞧見自己的眼淚,連哽咽也沉沒著吞入喉底。
可是她遏製不住,自己顫抖的雙肩。
淩雲徹仰起身,靜靜凝視如懿的身影。殿中聲息全無,珠簾重重掩映,空餘雪色殘照。她的側影與一枝瘦梅相似,有不勝之態。他黯然不已,“皇後娘娘是為奴才難過麼?奴才低賤,不值得娘娘難過。”
“不是的,不是。”她的悲愴因為懂得而更顯脆弱,“淩雲徹,我在這個地方,我站在萬千人中央,哪怕我笑著的,也隻有你看見我眼底的一點淚光。這半生裏,我的榮耀或許未曾與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輕輕笑,仿佛十五月夜流瀉的月光,清澈而溫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氣。也多謝皇後娘娘終於肯告知,原來你隻是假作不知。”
如懿的視線回避著,盯著不知名的某處,愴然道:“可是淩雲徹,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卻根本不知該如何與你相處。”
“皇後娘娘不必在意。你隻當奴才是你宮裏的一根柱子,一個擺設,無關痛癢,不加理會,這就是最好的相處。也唯有如此,皇上才會滿意。”他頓一頓,語意幽沉,“皇上要奴才入翊坤宮侍奉,不就為了如此麼?夜裏皇上來用晚膳,娘娘萬萬要記得這個。”
皇帝來得很快,日已將暮,煙靄沉沉,飛起的簷角在深紅淺金的暮霞的底上漸漸變成暗色的剪影。寒冬斜陽深,星子掛在遠遠的角,綻著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
皇帝緩步進來,許多日子沒來,他半點也不生疏,揀了舊日的位子坐下,便翻如懿拋在幾上常看的書。
皇帝拉過如懿的手順勢將她依在身側,道:“怎麼看起老子的書,你並不喜歡黃老之的。過兩日朕擇幾本好書給你瞧。”
他的話有蜜的滋味,是慣常的熟與甜,親昵在動靜間自然流瀉。
如懿索性靠著他坐下,睇一眼道:“正等著皇上揀好的書來呢。對了,聽畫苑送來幾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圖,什麼時候皇上帶臣妾細賞?”
他溫柔極了,“你若想去,什麼時候都可以。”他眼睛一掃,“對了,淩子過來,伺候得好麼?”
如懿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陣發寒戰冷,她的舌頭抵著牙齒,逼出溫聲細語,“多謝皇上。淩子是伺候過皇上的人,在皇上身邊久了,再怎麼不好也會好。”
皇帝的笑意無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滿意。他撫著她的手背,“那就好。朕今日特意讓禦膳房做了你素日愛吃的菜,朕陪你一起。”
言畢,李玉低眉順眼擊掌兩下,外頭送菜的太監便流水價上來。
荔枝腰子、持爐珍珠雞、芝鹿雙壽、菇鶴齊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鯽魚、五珍膾、蝦魚湯齏、釀冬菇盒、醋浸百合,還有一個熱氣騰騰的猴頭蘑扒魚翅鍋子。
如懿掃了一眼,便已看清。那並不是她喜歡的菜色,尤其是腰子與蛤蜊,她從不肯吃。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不喜歡的,必得喜歡。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
她的笑是煙水照花顏,霧色蒙蒙,“多謝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歡的。”
容珮命宮人們多多兒挑亮了燭火,二人對坐著,皇帝道:“叫淩子來伺候。”
淩雲徹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道:“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