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字正腔圓,如流水般自然。皇帝頷首,“打發你來翊坤宮伺候,倒是合適。”他頓一頓,眼睛一瞟,“皇後愛吃荔枝腰子,你給添上。”
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可淩雲徹渾然不知情,已經送到了如懿手邊,她覺得烏銀筷子握在手裏發沉,屏息片刻,還是咬了下去。
軟、滑、嫩,像咬著另一片舌頭,可還是有腥氣,那種令人不悅的腥臊。她極力克製著,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皇帝冷然道:“皇後一向愛吃這菜,可是伺候的人不好,敗了你的興致?”
淩雲徹何等乖覺,立刻俯下身叩首,“奴才有罪,奴才不懂伺候。還請皇上降罪。”
他這般配合,皇帝反倒無法發作。如懿忍著心底的酸澀,冷眼看著,徐徐道:“自己出去領罰吧。”
淩雲徹步行到廊下,舉起手劈劈啪啪打起耳光。他下手極重,如懿與皇帝細細嚼著,聽著那耳光聲脆脆的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著。殿中宮女太監們個個垂下了頭去。
一頓晚膳,吃得索然無味,如同嚼蠟。皇帝也匆匆停箸,道:“罷了。”
淩雲徹便又進來謝恩,他對自己下手極重,臉高高地腫起,“奴才多謝皇上皇後恩典。”
如懿看著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眼中不可抑製地漫上酸澀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頭,沙沙地刺癢著。
她不出一句話,也無話可。
諸般喜憂,冷暖錯雜,擾攘亂心。
皇帝的眼是一泊溫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皇後不必為這等下人生氣。今夜朕會留在這裏陪你。”
如懿得體地表現出應有的歡喜,“夜露風寒,皇上不宜出行。留在這兒,臣妾喜不自勝。”
遠黛空蒙,月華流盈,自深藍高空漫無邊際地鋪灑下來,勾勒出翊坤宮柔和朦朧的輪廓。
燭火幽曳不定,皇帝平臥於如懿身側,二人並肩躺著,雙目緊閉,以此來抵觸見到彼此的模樣。
原來真會這樣厭惡,厭惡到近在身旁也不願一見。
如懿閉著眼睛,聽著沉沉的心跳聲,“皇上,臣妾真是要謝淩雲徹,沒有他,您已經一年三個月二十四沒有走進翊坤宮了。”
皇帝得悠而緩,輕飄得若一朵浮蕩的雲,“朕來看你,不好麼?”
如懿一字一字道:“感激不盡,歡欣無盡。”
皇帝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猜,淩雲徹在聽什麼?”
如懿明白他想什麼,依舊閉著眼,冷然道:“他是上夜的太監,得聽著寢殿裏的動靜。自然皇上做什麼,他便聽到什麼。”
皇帝輕輕一嗤,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牽得七珍錦心流蘇輕輕顫著。
如懿眼珠輕輕一轉,觸到眼皮,有微微的疼。她問:“皇上希望淩雲徹聽到什麼?”
“如今他聽到的,也是他不能的。”
如懿的唇角泛起冷蔑的笑意,“是嗎?那也是皇上的恩典。且淩雲徹戍守養心殿的時候,許多事他也未必不曾聽見過。都是奴才,皇上如今倒肯在意了。”
皇帝的聲音極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平靜的海麵,汪藍深沉,“從前他有七情六欲,聽著或許難受。如今朕替他了了六根塵緣,他也該停了癡心妄想,得個安分。”
他以迅雷之勢翻起身,伏在她身上。他的身體是熱的,滾燙,像焚著一把野火,轟轟地燒,碰到的人都跟著燃燒起來,焦躁的,憤怒的,不能自已。她觸到他的皮膚,凝霜似的白,這具身體,曾沉溺於各式女子的身體和肌膚,嬌嫩的,柔軟的,雪白的,粉膩的,如今又在她的身上。他明綢寢衣的結子不知何時已經散了,露出一痕肉,鬆鬆軟軟的,像一幅澄心堂紙那麼軟,讓人生出一種欲望,若是潑墨淋漓一場,該有多痛快。
團花雲紋蟬翼素帳蓬蓬地兜出一方地,那是極好的冰紈,繡著淺紫的蘭花與團團的巧的蝶,那繡功精巧細致,非三十年功力不可得。那隻淡黃與粉青二色的蝶似欲振翅飛入淺白流雲間,一雙雙膩著蝶翅,不離不散。裏頭滿是絲線般滑膩而交織的糾纏,絲絲縷縷,難以分隔。他不話,也不動,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如懿,鋒利得好像玻璃碎片,割著肌膚生疼。她睜開眼,定定地回視他,並無退縮之意。
皇帝嗤地笑了,“你很久沒有這樣看著朕了。”
如懿亦輕嗤,微涼的指尖上淺粉色的鳳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唇,一點一點輕吻著他的臉龐,“皇上,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裏看到了什麼?”
“當然是你。朕現在就看著你。”
“那臣妾在你眼裏是什麼樣子呢?”她似乎是在夢囈,輕柔而含糊,“臣妾在你的眼裏,有鬆弛的眼尾,微垂的唇角。嗯,臣妾的額頭不複明亮,有細細的紋。”
皇帝的手停在她的脖頸處,停得略久,有點點潮濕,是沾了晚露的花葉。他倦怠下來,慵慵道:“你一定要這麼掃興麼?”他的唇角揚起來,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臉,發出一點清脆的聲響,“不過確實,比起新人,皇後自然是老了。”
笑影幽幽暗暗地開在她的眼角與眉梢,“是啊。臣妾多謝皇上恩寵眷顧,長日不衰。”
她忽然想起來,這燈有個名字,叫暖雪燈,簇簇焰火在溫熱的空氣裏虛弱地跳躍著,是雪後燈光映照的暈黃。她別過頭,看得久了,那燈成了模糊的一團,像是燒頹了的香灰末子。
皇帝揚聲道:“誰在外頭?”
如懿一凜,揚起身子,“皇上要什麼?”
皇帝絲毫不理會她。須臾,便有宮人答應著爬到了殿門口的窸窣聲。是容珮,恭敬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施施然,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裏頭的水冷了,換一壺來。朕口幹。”
容珮嗬著手正要答應,皇帝又道:“叫淩子。朕喝的水要幾分熱,淩子清楚。”
容珮麵色為難,很快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淩雲徹便在她身後四五步遠,皇帝刻意大聲,他自然聽得清楚。肩膀有難以察覺的一絲微顫,很快平和下來,轉身拿水去。冬日的水涼得快,淩雲徹手腳也快,不過片刻便抱了一個白銅仙鶴嘴蓮瓣茶壺進來,低眉順目,十足一個中年太監的溫順模樣。
皇帝嗬一聲笑,“怎麼?胡子掉完了,眉眼也溫順多了,是個當奴才的樣子。”
淩雲徹不卑不亢,彎下腰去,“侍衛是奴才,太監也是奴才,都是伺候皇上的。”
“是麼?那朕與皇後體同一心,你就好好伺候皇後便是。”他睨一眼如懿,笑得溫柔而曖昧,“今夜,皇後累了。”
淩雲徹不動如山,嘴裏答允著,側身去倒茶。如懿低著頭,掩在簾帳之後,撥著鬱金色敷彩飛銀輕容寢衣上的菡萏花苞紐子。一下,一下,洇著手汗滑膩膩的,把握不住。
淩雲徹奉上茶水,皇帝泰然自若地飲了半杯,留了半杯送到如懿嘴邊,叫如懿就著他的手喝了。淩雲徹一直恭敬地半屈著身體,無聲無息若木偶泥胎。
終於,淩雲徹退下了,如懿半仰著身子,靜靜地望著皇帝,眼底有幽冷的光,“皇上的麵子全上了麼?臣妾可否做得足夠?”
皇帝斜著眼睨她,“你越來越放肆了。”
如懿眸中澄定,“皇上要淩雲徹淨身入宮,豈不是因為心中疑根深重,認定臣妾與他有私麼?如今看他非男非女,受盡折磨,皇上一定很高興吧?”
皇帝漫不經心地撫著帳上的琉璃銀魚帳鉤,“他既忠心於你……”他瞟一眼如懿,緩緩道,“和朕,也無心於妻房家室,那麼做個宦官,日夜侍奉於內,不是更好?”
如懿如何聽不出他語中之意,手上一雙碧玉翠色環顫得泠泠有聲。但很快,這輕微的聲響被如懿的笑聲所湮沒。
她輕輕地笑著,笑聲越來越響亮,在深寂的夜裏聽來有悚然之意。她便這樣沉醉地笑著,笑著,笑到眼淚流出來,似乎快樂得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