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卉木萋萋。翊坤宮外是豔陽如織花事錦簇,而翊坤宮內是青燈古佛寂然終日。
皇帝回宮後不久,便下令收回如懿手中的四份冊寶,皇後一份,皇貴妃一份,嫻貴妃一份,嫻妃一份,並將後宮所有事宜交予新晉的皇貴妃魏嬿婉處置。冊寶交出的那一刻,她心底沒有一分戚然。隻是看著那些曾經屬於她的東西,又失去了一分。不要緊,這一路與他風雨同來,不過是得到一些,失去一些。
那是他與她來時的路。從嫻妃起,以皇後終,還是走不到長地久的盡頭。
因著冊寶收回,嬿婉宮中氣焰更盛,眾人日日奉承簇擁,將永壽宮捧到了高處。連偶爾出入的和敬聞得喧鬧的笑聲,也不覺蹙眉,“新封了皇貴妃,攝六宮事,這全然是當年烏拉那拉皇後的做派。隻差一步,就是皇後之位了。難怪人人都奉承永壽宮。”
話固然是氣話,但當和敬看到皇帝禦桌上本屬於如懿的四份冊寶,亦是黯然垂歎。
皇帝訝異:“你歎什麼氣,別告訴朕,你要為烏拉那拉氏求情。”
和敬連稱“不敢”,可還是忍不住抱怨,“兒臣隻是想著皇阿瑪這般生氣,令娘娘也該多來陪陪皇阿瑪。畢竟她所得所有,都來自皇阿瑪。若是得閑,也得教養好幾位阿哥和公主,別和翊坤宮娘娘似的,一味和皇阿瑪慪氣,連孩子都不顧著。”
皇帝原以為她剛攝六宮事,怕也千頭萬緒,不肯計較,便隨口垂問。和敬索性都了,“宮裏多的是趨炎附勢,令娘娘怕也身不由己。兒臣過來時,聽見永壽宮的笑聲,能傳遍西六宮了。”
皇帝微微蹙眉,也不指責。和敬覷著皇帝神色,漫不經心地:“兒臣前幾日遇見舅舅,倒聽舅舅起一件行宮裏的舊事。”
皇帝這才在意,便問:“什麼事?”
和敬坐到皇帝身邊,一副女兒家親昵之色,毫不諱言,“舅舅起翊坤宮娘娘觸怒皇阿瑪那日,本是從西湖邊上船要去禦船上的。那夜本是舅舅戍守在西湖邊,他若看到翊坤宮娘娘,原該阻止,也少了一樁糾纏。那時令娘娘還不是皇貴妃呢,也一樣憂心皇阿瑪,怕禦船上守衛不周,所以特意問了舅舅禦船上有哪些人。”
皇帝“哦”了一聲,隨手撥了撥如懿的冊寶,“皇貴妃倒是用心,可朕禦船上的事,可不幹她的事。”
和敬頷首道:“舅舅自然是不肯多口的。後來知道翊坤宮娘娘和皇阿瑪鬧起來,令娘娘急急來扯兒臣同去勸,這才撞見了翊坤宮娘娘斷發這一幕。唉,其實皇阿瑪與翊坤宮娘娘也是夫妻,爭執也是常情。可這樣難堪的事落在兒臣與嬪妃麵前,又有奴才們在,這才難以挽回了。”
皇帝眸中漫起陰鬱的焰火,“你是,朕周圍的一切,皇貴妃都知道得緊?”
和敬的訝異恰到好處:“不是皇阿瑪與令娘娘親近,令娘娘才知道的麼?難道她還有意窺探,才時機如此之巧,正好拉了兒臣撞到翊坤宮娘娘斷發的情景?令娘娘素來溫柔恭謹,總不至於吧?”
皇帝的臉色漸漸難看,“她既然向傅恒打聽過,自然也會向旁人打聽。哼,皇貴妃心眼兒挺多。”
和敬微笑:“令娘娘能得皇阿瑪多年寵愛,自然心思過人了。哎,皇阿瑪,咱們這些不悅之事做什麼?兒臣許久沒向皇祖母請安了,兒臣與您同去慈寧宮吧。”
皇帝笑意凝固在唇角,卻也不提此事了。
沒過多久,又有人帶走了三寶和芸枝,隻剩了容珮和菱枝在身邊。美其名曰,娘娘靜心思過,不必太多人打擾。
菱枝氣得直哭,拉著容珮的手道:“這算什麼?皇上到底沒有廢黜娘娘,為何隻剩了咱們兩人伺候。宮裏的常在主才隻有兩個宮女呢。不,常在還有太監伺候,娘娘卻連這點體麵也沒了。”
容珮隻得安慰道:“別哭,別哭。三寶去伺候十二阿哥了,芸枝去了婉嬪主那裏當差,也不算壞。”
如懿隻作聽不見。她獨自留在佛堂內,擦淨銅燈上的烏跡,添油點亮,置於佛尊前。色一分分暗下去,燭光中的佛尊眉目慈藹,渾不知人間疾苦。她隻是奇怪,與其如此麻煩,他為何不直接廢黜了自己,也省得這些零碎折磨。想不通,不願想,她便孤坐於蒲團之上,翻閱著那些艱難晦澀的梵文。
春夜幽涼,冷冽如秋。宮燭焰火搖曳,牽得她身影幽長,漫成孤清一道。冬日的火盆早已撤去,涼意漸漸迫近,逼入骨髓。她穿著青素襯衣,不覺生寒,伸開雙臂,緊緊箍住的,唯有自己。
有腳步聲走近,她以為是容珮,也未抬頭。那雙足停在自己身前,分明是一雙梅紫色鬆葉長青縷金鞋。
那人彎下身,輕輕擁住她,溫柔道:“姐姐,地上涼,著了寒氣便不好了。”
這樣的聲音,入耳安心。除了海蘭,再無旁人。
如懿握住她手起身,二人對坐,如懿方問:“你怎麼進得來?”
海蘭道:“永琪進宮請安,絆住了皇上。你這裏又忙忙亂亂的,我趁機打通了關係,進來瞧瞧姐姐。”
如懿用一枚素銀鑲珍珠扁方綰著髻,梳燕尾後橫貫一枚銀箔珠花,雨過青色襯衣,深綠鑲邊,暗紫如意襟,顯得格外清瘦,簡靜。
海蘭的淚便滾滾而落。如懿笑:“你真是不大哭的人,卻每每都為了我哭。看來我真是不祥人。”
海蘭忙忙去捂她的嘴,“姐姐話這般不當心。”她用絹子抹了淚,“我讓葉心帶了些四季穿戴的衣裳和幾床被褥,都交予容珮了。姐姐放心,你的貼身衣衫都是我親手做的,一應無礙。”她又道:“永璂也好。除了去書房便跟著臣妾,或是在太後眼前,太後也對永璂很好。”
如懿念了句佛,“可憐我的永璂,太後若能憐憫,我也安心些。”
海蘭忍淚道:“姐姐,我進來一趟不易,皇上南巡回來,把李玉打發了去圓明園當差,跟前的差事一應給了進忠,進忠與魏嬿婉沆瀣一氣,更是了不得。我以後便要進來看你,怕也難了。”
如懿知她用意,“你費盡心思進來,必有要事與我聽。”
海蘭從袖中取出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無比鄭重地放在如懿跟前,“這是淩雲徹死前交給我的,我雖不知他真意如何,但是他曾經告訴我,這是他與魏嬿婉的定情之物。”海蘭將戒指對著熠熠燭光,那鍍金戒麵的裏側,分明刻著燕舞雲間的圖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