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靜之:他第一個應該感謝的人是胡適(2 / 3)

在《蕙的風》所收的72首詩作中,胡適特別肯定了其中的一首《小詩》“是很成熟的一首好詩”:

我冒犯了人們的指摘,

一步一回頭地瞟我意中人,

我怎樣欣慰而膽寒嗬。

這首詩收入《蕙的風》時,詩題叫《過伊家門外》。這位“伊”就是他當時的女友、後來的妻子綠漪,原名符竹因,杭州臨平人,曹誠英杭州女師的同學,是品貌兼優的校花。因為汪靜之有一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曹豔秋,所以符竹因的同學認為汪追求符的行為“不道德”,符竹因的父母也一度把汪當成“騙子”。麵對舊習慣勢力的壓力,汪靜之雖然宣言“愛情是絕對自由的,誰要愛誰,誰就愛誰”(1922年7月27日致符竹因信),但內心深處還是會感到陣陣“膽寒”。既“欣慰”而又“膽寒”,表現的正是剛被五四狂飆喚醒的新生代在傳統麵前的雙重心態。新中國成立後汪靜之修訂這首詩,在第一句的“指摘”後麵添加了“非難”二字,更突出了在那個“乍暖還寒”時節他所承受的心理重壓。又將第三句的“怎樣”改為“多麼”,使他的複雜感情表現得更為充分,也更加口語化。

《過伊家門外》一詩的詩眼在一個“瞟”字。“瞟”是出自一種既不敢正視但又偏要去看的叛逆心理,而對舊道德的叛逆(即周作人所謂“舊道德上的不道德”)才真正體現了舊社會情詩的精神。在另一首題為《伊的眼》的詩中,汪靜之描寫了他愛人的眼睛是“溫暖的太陽”“是解凍的剪刀”“是快樂的鑰匙”,也是“憂愁的引火線”。這首詩跟《過伊家門外》堪稱《蕙的風》中的姐妹篇。

出乎胡適意料的是,他給予肯定的這首“很成熟的好詩”,很快便成為了文學批評界論爭的焦點。大概的經過是:《蕙的風》出版後,曹誠英寄了一本給他的同鄉——當時在南京東南大學就讀的胡夢華。胡夢華讀後,在1922年10月24日《時事新報·學燈》發表了一篇批評文字《讀了〈蕙的風〉以後》,指責《蕙的風》“有不道德的嫌疑”“有向不道德的傾向”。胡夢華反複表白,他決不是主張強抑感情的中庸道德家,也不反對讚美自然、歌詠愛情,但“《蕙的風》歌詠愛情之處,卻流於輕薄,讚美自然之處,卻流於纖巧”。在胡夢華看來,《蕙的風》跟淫曲春畫一樣,是在發泄作者的獸欲,挑逗讀者的肉欲。這種作品代表的是墮落的文化,醜的文化:它將“破壞人性的天真,引導人走上罪惡之路”,因此“應當嚴格取締”。對於為這本詩集作序的人,胡夢華也給予了攻擊,說這些“濫序”有被人利用之譏,為清醒的讀者笑,為昏迷的讀者害。

胡夢華的文章發表後,引起了一場激烈的論爭。首先反駁的文章是章洪熙(衣萍)的《〈蕙的風〉與道德問題》,刊於1922年10月30日上海《民國日報》。接著批評胡夢華的有於守璐(估計當時是濟南一中教員)、周作人、曦潔(不知何許人)、魯迅、宗白華等。胡夢華也寫了一篇《悲哀的青年》答複章洪熙(見1922年11月3日上海《民國日報》)和三篇自辯——《〈讀了“蕙的風”以後〉之辯護》(連載於1922年11月18日至20日的《時事新報·學燈》)。對這場論爭,胡夢華作了如下描述:“自從《讀了〈蕙的風〉以後》發表後,胡夢華三字幾成‘眾矢之的’。有的從‘文學與道德’方麵來攻擊我,有的從‘模仿與創造’方麵來責難我。”(《“辯護”之三》,原載於1922年11月20日《時事新報·學燈》)事隔八年之後,沈從文對這場論爭的評價是:“《蕙的風》所引出的騷擾,由年青人看來,是較之陳獨秀對政治上的論文還大的。”(《論汪靜之的〈蕙的風〉》,原載於南京《文學月報》第1卷第4號,1930年12月出版)

應該補充說明的是,當年創作《蕙的風》的汪靜之固然充滿稚氣,攻擊《蕙的風》的胡夢華也隻是一個十九歲的學生,同樣幼稚。他後來承認自己是“戴著假道學的眼鏡,以討好新女性的喜悅”。1929年以後,胡夢華步入政界,參加過CC派特務組織,但1948年以後被中共地下黨組織策反,在天津解放過程中做出了貢獻,晚年以“愛國人士”定性。

從現存汪靜之跟胡適的通信來看,在《蕙的風》出版之後,他們仍然頻繁交往,這種關係至少維持到了1929年。繼前文引用的汪靜之致胡適的兩封信之後,本文再介紹汪靜之致胡適的另外十封信,和一個附件(汪靜之致三叔信),以為佐證。

(1)1922年5月某日

汪靜之將湖畔詩社出版的《湖畔》詩集寄贈胡適,請予批評。信中要求胡適對胡思永加強教育,使其不致因“不良的胡鬧”而墮落。胡思永是胡適三哥的兒子,因追求符竹因要跟汪靜之拚命。符竹因擔心汪靜之被殺,一度想出家為尼。胡思永原有肺病,再加上單相思,不久竟抑鬱而死。我不了解胡適對這兩位情敵感情糾葛的態度,隻讀過1923年4月22日胡適在《努力》周報第49期發表的《胡思永的遺詩》。胡適在跋語中說:“我的侄兒思永不幸於4月13日早晨死了。他死時隻有21歲。他是一個有文學天才的少年,死後隻剩許多寫給朋友的信,和幾十首新詩。他的詩大多可誦,有一些竟可說是近日新詩中的上品。他的朋友和我都想把他的詩付印,現在先抄幾首在這裏。”胡適的以上評價可以說明,胡思永還不是一個專門胡鬧的不良少年。胡思永有些遺詩中的抒情對象是符竹因,茲錄出兩首為例。

寄君以花瓣

寄上一片花瓣,

我把我的心兒付在上麵寄給你了。

你見到花瓣便如見我心,

你有自由可以裂碎他,

你有自由可以棄掉他,

你也有自由可以珍藏他:

你願意怎樣,你就怎樣罷。

寄上一片花瓣,

我把我的心兒付在上麵寄給你了。

1922.8.15

月色迷朦的夜裏

在夜色迷朦的夜裏,

我悄悄地走到郊外去,

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

把我的愛情埋了。

我在那上麵做了一個記號,

不使任何人知道他。

我又悄悄地跑回家,

從此我的生命便不同了。

我很想把他忘了,

隻是再也忘卻不去!

每當夜色迷朦的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