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發表的《我的母親》,應該是冰心一生中寫母親的絕筆。這篇文章又增補了關於她母親的一些“微末細小之事”。比如,袁世凱竊國稱帝時,曾將黎元洪軟禁於中南海的瀛台。由於黎元洪與冰心之父是北洋水師學堂的同窗,所以冰心之母常提醒他父親去探望這位身處逆境的“副總統”,而不是如一般世俗之人那樣疏遠落難者,甚至落井下石。這些描寫,更增添了我對冰心母親人格上的景仰。
無法像冰心那樣如實描寫母親
也許是冥冥之中有一種機緣巧合,我也有一次寫母親的人生經曆。那是在1957年夏天,我從湖南長沙第五中學(現已恢複原名,叫雅禮中學)高中畢業,參加高考,而高考作文題就是《我的母親》。按理說,對於一個中學生而言,這應該是一篇紀實性的文章,抒發的應該是真情實感。無奈的是,在1955年的清查“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中,我母親被中南工業大學(現名中南大學)衛生科開除,罪名是“盜竊一瓶鏈黴素”,但並無真憑實據。這個冤案直至1981年底才徹底平反。曾經參與領導文藝界反胡風運動的林默涵同誌問我:“你母親隻不過是衛生科的一名藥劑師,怎麼會受胡風集團牽連?”我回答說:“您忘了嗎?反胡風運動從文藝界波及全社會,成了一場肅清反革命的運動,說什麼處處都有反革命,人人身邊都有‘老虎’。我生父當時在台灣軍中任職,母親雖然是棄婦,也擺脫不了反革命家屬的罪名,不開除她開除誰?”在考場上,我無法替我母親陳情喊冤,又無法真實描寫我母親被開除之後幾乎走上人生絕境的苦痛遭遇。靈機一動,我隻好把母親虛構成苦大仇深的農村婦女,在抗日戰爭中為掩護八路軍傷員而壯烈犧牲。母親成了“烈士”,我也就成了“烈士遺孤”,混進了“紅五類”隊伍。這篇隻有準考證號碼而不署真名的作文因而也得了高分,幫我考上了“古老而又新型”的南開大學。我在感到短暫的得意之餘,內心卻充滿了長期的愧疚。因為我無法直麵慘淡的人生,無法像冰心那樣如實描寫母親的音容笑貌。我後來寫文章說:“我不願再經曆那種不能如實描寫母親的時代。這種‘大時代的小悲劇’,對於時代固然是小而又小,但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卻關係著他(她)的半生乃至一生。”
我考上南開大學那年隻有十七歲,緊接著就經曆了反右、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一連串的事件。我畢竟不是烈士遺孤,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狗崽子”,在那種“血統論”肆虐的年代,我的遭遇是任何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都不難想象的。我能默誦冰心《繁星》中的那首小詩,在多次產生輕生念頭時也曾想到鑽進母親懷裏去躲避風雨。但我卻無法生活在母親的恩慈中,“倚在她的身旁,伏在她的肩上,閉目凝神在她輕輕的摩摸中”,去感受“莫大的慰安與溫暖”。我母親含辛茹苦壘造的小巢已被風雨摧毀,她自身遍體鱗傷,哪裏還有餘力來為我舔幹傷口上的血跡?於是我感到了冰心母愛觀的脆弱。這種母愛觀隻能在和諧社會中成為嬰兒的搖籃曲,並不能在畸形社會為身處淒風苦雨之中的孩子們遮風攔雨。
1976年,我調到北京魯迅博物館工作。通過魯迅作品,我接觸了一位德國女版畫家,叫凱綏·珂勒惠支(Kaethe Schmidt Kollwitz,1867~1945)。這位版畫家的作品有兩大主題:早年是反抗,晚年是母愛。法國作家羅曼·羅蘭認為,珂勒惠支用她的慈母的腕力,用版畫反映了“窮人與平民的困苦和悲痛”,表達了對他們慘苦遭遇的“纖穠的同情”。魯迅也指出:“她以深廣的慈母之愛,為一切被侮辱和損害者悲哀,抗議,憤怒,鬥爭;所取的題材大抵是困苦,饑餓,流離,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號,掙紮,聯合和奮起。”(《且介亭雜文末編·〈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序目》)在《磨鐮刀》這幅版畫中,我們看到了一位飽嚐苦楚的母親眼裏“充滿著極頂的憎惡和憤怒”。在《戰場》中,我們看到了一位母親在用那雙“勞作到滿是筋節的手”,在戰場上尋找被官兵殺害的兒子的屍首。在《反抗》中,我們看到了一位母親渾身是力,揮手頓足,鼓舞著反抗者勇往直前。於是,我從中感受到了母親的另一種釋放方式。
《我的學生》中的主人公S
冰心在《關於女人》中,除首先描寫了她的母親之外,還描寫了其他十三位女性,其中有奶娘、教師、房東、鄰居、弟妹、女傭、朋友的母親和太太……她們風姿綽約,性格各異,但都體現了女性的真善美。由於作品寫於抗戰時期,冰心還賦予她筆下的女性一種“抗戰精神”,如反帝愛國思想,以及在“八年離亂”的非常歲月中表現出的艱苦奮鬥精神。在這些人物群像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莫過於《我的學生》中的主人公S。我發現在那些年,這本書的很多男性讀者也都把S當成了自己的“心動女生”。
“S”是一個美麗高雅、極具魅力的女性。因為父親是駐外使節,所以十七歲之前她是在澳洲長大的,接受的是“全盤西化”的教育。由於冰雪聰明,歸國後又很快接受了傳統文化教育,能用流利的英語跟老師談國文。她雖然學的是理科,但會運動,擅文藝。她雖然在社交界閱人無數,但最終卻選擇了一位學地質土壤的同窗“P”先生為終身伴侶。文中有句話讓我刻骨銘心:“P就是地質本身,他是一塊最堅固的磐石。S和一般愛玩漂亮的人玩膩了,她知道終身之托,隻有這塊磐石最好,她究竟是一個聰明的人!”我認為這同樣是冰心的擇偶觀。冰心之所以和徐誌摩從來就不是朋友,原因之一就是徐跟原配夫人張幼儀的離異,同陸小曼的結合。冰心認為,徐誌摩婚戀上的表現有些像“花蝴蝶”,是“不人道不光明的行為”,是這位聰明人自己糟蹋了自己。受冰心這種觀念影響,我認識到婚姻的成功與否,取決於婚前雙方有沒有永結同心的真誠願望。無論是男人或女人,隻有能夠建立起一個磐石般穩定的家庭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聰明人。所以我從結婚之日起,就沒有想過離異,對於當下時興的“閃配”“閃婚”“閃離”,我都不大能夠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