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5月,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君宇因被北洋軍閥密令通緝,準備連夜逃往石家莊。離開北京之前,他化裝成廚子來探望評梅,跟她告別。評梅為他的安危擔心。君宇坦然地說:“不要怕,即使被捕坐牢我也不怕。假如害怕我就不會從事革命工作。”君宇還表示,如有可能,他準備乘機回老家探望母親,並解決他的離婚問題。
同年中秋前夕,評梅給君宇寫了一封信,表示她決心獨身,但卻願意做君宇“唯一知己的朋友”,“以事業度過這一生的同誌”。9月21日,君宇在上海接到了這封信,心中滿懷淒愴。他也深感到自己這種南北奔波、漂泊無定的生活,會使評梅同處於不安的狀態。次日,他在開往廣州的客輪上複信,坦陳了內心的矛盾:“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都是屬於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裏,我是不屬於你,更不屬於我自己,我隻是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為自己打算,我可以做祿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這樣做嗎?”他此番南下廣州,正是去擔任孫中山先生的秘書,為鞏固第一次國共合作,推動國民革命而奮鬥。他決心忠實履行曆史使命,即使就這樣飄零孤獨度此一生。
從南方歸來後,君宇積勞成疾,住進了位於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1925年元旦,評梅踏著未消的殘雪去探望君宇。她微笑著蹲在病床前,手攀著床欄說:“君宇,我特來給你拜年,祝你今年健康和安怡。”君宇見評梅蹲著,不禁笑了。評梅說:“君宇,不準你笑,你要做個誠心誠意的祈禱!”君宇說:“你告訴我祈禱什麼?這空寂的世界我還有希冀嗎?請原諒我,我無力而且不願作這幻境中自騙的祈求了。”評梅一時語塞,雙方沉默了二十分鍾。為了打破沉寂,君宇跟她講了一個昨晚做的夢:月夜,皎月清澈如鏡,他獨自乘一隻小船穿過柳林,突然聽到評梅在樹上求救的呼聲。他把評梅解救出來,一起乘船飄遊在萬頃碧波之上。突然狂風卷來,水麵湧來如山立的波濤,把他們卷到船底。醒來時,君宇的心還在劇跳,似乎被千斤重閘壓著。評梅聽完這個不祥的故事,不禁伏在君宇的病床上哭了。
1925年正月初五,也就是君宇臨終前兩個月,評梅跟出院不久的他雪後同遊陶然亭。長期為疾病折磨的君宇似乎預感到“死期忽忽即至”,他要自己去尋找墓地,結果看中了陶然亭葛母墓旁的一塊草地,委托評梅在他死後將他安葬在這裏。接著他們又漫步到了一株桔樹前,正巧一對桔瓣飄落墜地。君宇用手杖掘了一個小坑,將這對桔瓣埋入地下,淒苦地一笑說:“埋葬了我們吧。”第二天,他給評梅的信中寫道:“昨天是我們去遊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們曆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曆史一半寫於荒齋(按:指評梅的宿舍),一半寫於醫院,我希望將來便完成在這裏。你不要忘了我的囑托,並將一切經過永遠記在心裏。”
評梅銘記著她跟高君宇訣別的最後一幕。那是1925年3月4日,一個星期三的上午,評梅到協和醫院探視急性盲腸炎突發的君宇。她沒想到,僅幾天工夫,君宇就瘦成了一把枯骨,禁不住伏在君宇的病床前流淚。君宇緊咬著下唇,握著評梅的手顫抖,半天才說:“梅!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評梅聽後更哭得抬不起頭來。君宇轉過身去,將頭深深埋在枕下,不忍再看悲痛欲絕的評梅。臨別前,評梅表示此後願意為了愛而獨身,希望君宇也為愛而獨身。君宇鼓足勇氣對評梅說:“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來換你那顆本不願給的心。我隻想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是最敬愛你的。就是死後,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
為了不使過度虛弱的君宇情緒激動,評梅決定暫時不去探視。她無論如何也沒料到君宇即將辭別人世。在看不到君宇的日子裏,評梅食不甘,寢不安,心情異常慌亂。3月6日淩晨二時,她夢見君宇身著一套玄色西裝,係著大紅領結,右手拿著一枝梅花,含笑而立。評梅剛叫出君宇的名字便驚醒了。她此刻也未想到,這拈花微笑的一夢,正是君宇的靈魂向她告別。6日中午,評梅聽到了君宇的死耗,當即暈厥過去。下午5時,君宇入殮。君宇麵色如蠟,右眼緊閉,左眼微睜,似乎還在癡癡地看著評梅。評梅撫屍默禱,祈求君宇瞑目而終。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君宇的左手食指上,還戴著他們愛情的信物——象牙戒指。
象牙戒指
女作家廬隱的中篇小說《象牙戒指》,有一段描寫“象牙戒指”的文字:女主人公告訴她的女友:“這是曹(原型即高君宇)由香港寄給我的一對象牙戒指,這另一包是他最近給我的信。”“她說著將絹包解開,特別找出一個緋紅色的洋信套,抽出裏麵淺綠色的信箋,在那折縫中拿出幾張鮮紅色而題了鉛粉字的紅葉,此外又從信套裏倒出五顆生長在南國的紅豆來。這一堆刺人神經的東西,使我不知不覺沉入迷離的幻想裏去。”
在實際生活中,高君宇確曾寄贈評梅一片紅葉。那是君宇1923年10月24日在北京西山碧雲寺采摘的。26日夜,評梅收到了君宇寄來的一封信,剛一拆開,裏麵就飄下一片紅葉,上麵寫著兩行字:“滿山秋色關不住,一片紅葉寄相思。”這片紅葉激起了評梅心底的波瀾,她感到無法承受如此厚重的情感。因為有過一次失敗的初戀,她無法回贈君宇一顆完整的心,於是飽蘸墨汁,在紅葉反麵寫了一行字:“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又將這片紅葉裝進另一個信封,退給了君宇。君宇死後,評梅從他的遺物中找出了這片紅葉,看後心如刀割。此時她感到這片紅葉就是君宇生命的象征,她願意在君宇死後依然承受這份愛,讓它依然無恙地陪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