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越秦沒有出聲,有淚水順著他的臉滑下,落在眉林臉唇上,她隻作不知,仍然平靜緩慢地往下說:“別弄什麼棺材……就這樣埋了。與其拘於棺材草席那一方之地,倒不如與泥土相融,滋養出一地春花,我也好跟著沾些光……”最後一句,她是以玩笑的語氣說出來的。但越是這樣,越秦越受不了,沒等她說完,他突然站起身衝她吼了句“我討厭你說這種話”,就這樣衝了出去。

知道他定然是去找一個地方埋頭大哭,眉林無奈地歎口氣,並不理會牧野落梅投過來的奇怪眼神,緩緩閉上眼,藏在被子下的手握緊一把剛剛從少年身上摸來的匕首。

按理,牧野已經完全好了,依她對眉林討厭的程度當立刻搬離,但她卻並沒有。

這一夜,兩人仍然同室而寢。

夜深,當所有人都睡下的時候,眉林吃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下地,握著匕首走向牧野落梅的床。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成全你。”她低聲對躺在床上的人道。說著,驀然抬起匕首,向那人刺去。

一聲悶哼,那人似乎被刺中,驀然縱身從床上躍起,一掌反擊在眉林的胸口。

當王府中的人被慘叫聲驚醒,衝進房中時,看到的便是牧野落梅一身是血地昏迷在床上,眉林癱在床前地上,手中還握著帶血的匕首,已經沒了呼吸。

接到牧野落梅遭刺以及眉林死亡的消息時,慕容璟和已解決了南越殘孽,正躍馬西燕戰場,戰意昂揚,縱橫無阻。

拿著眉林因妒生恨刺殺牧野落梅不成,反遭擊斃的字條,慕容璟和在牛油燈下翻來覆去看了很久,仿佛不明白上麵說的意思似的,而後平靜地叫來侍衛,讓人把傳情報的人拖下去砍了。

“這種不著調的東西也敢送來,留著有什麼用。”他如此說。

幸好清宴一直在旁邊侍伺,想辦法攔下了,然而等他看清楚慕容璟和扔給他的紙條內容時,也不由得呆了呆,一向靈活的腦子倏忽空白一片,無法思考。他想,這事是有點荒謬,荒謬得……可笑。

“越秦呢?怎麼不見他來?”努力甩開那種茫然不真實的感覺,清宴看向跪在地上那個臉色蒼白的信使。

“牧野將軍感念眉林姑娘救命之恩,容越秦按其遺願將屍身帶去荊北埋葬了。”信使冷汗津津,生怕一個回答不好又要被拖出去。

清宴看了眼麵無表情的慕容璟和,一時腦子也轉不動,便揮了揮手讓那信使退了下去。

帳中兩人一坐一立,相對無語。好一會兒,清宴才遲疑地道:“爺,可要返京?”

慕容璟和揉了下額角,目光落在麵前案上的敵方軍事布防圖,淡淡道:“這種鬼話你也信?你何時見那女人主動招惹過麻煩?”語罷,便將全副注意力放在了圖上,同時也意味著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清宴看著他映在燈影中的側臉似乎變得越發冷峻嚴厲,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清宴的預感被證實了。

就在次日,慕容璟和竟硬是在西燕那座守得如鐵桶般的邊關大城上敲開了道缺口,然後下達了屠城的命令。

看著站在城中最高處,漠然注視著修羅場一樣的內城,神色冷酷的男人,清宴知道必須盡快將人弄回昭京,否則西燕必成一片焦土。

反複思量,最終他不得不求助仍在京城養傷的牧野落梅。牧野落梅遂以傷勢沉重為由,終於成功讓慕容璟和暫離戰場。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慕容璟和返程途中突然改道,帶著護衛折向了荊北。

他終究還是相信了那個消息。

二月來,桃花紅了杏花白,油菜花兒遍地開,柳葉似碧裁……

荊北的二月,野花遍地。

一騎兩人踏著醞釀了整整一季之後絢爛綻放的春花漫無目的地遊蕩於山巒荒地間,有時兩人共騎,有時男人牽馬女人趴伏馬背,有時又是男人背負著女人,馬兒悠然跟在後麵……

她說她喜歡春花,他便帶她看遍這天下的春花。

遇到溪水清澈可愛的時候,男人會讓女人在旁邊坐著,然後掏出身上的手帕沾了水給她細細擦拭臉上手上的汙漬,再給她披好外麵銀白的袍子。

“你怎麼連一身好衣也沒有?待到了城裏,我給你置幾身衣服。”他給她順了順發,又摘了枝串著兩朵黃色小花的迎春插在上麵,柔聲道。

他背上她,緩步在滿山的野山梨林中,頭頂是漫漫華華的瑩白,如同刨落的玉屑灑在天地間。

“記不記得,你以前也這樣背過我,現在換我背你了……”頓了頓,他滿目懷念地看向遠方,微笑道,“你個子小,又拽又馱的,其實真是難受得不得了。哪像我這樣穩當舒適。”說著,他托了托身後的人,盡量將姿勢放得更舒服一些,生怕硌著了她。

翻過山,下麵一片長著茸茸綠芽的田地,再遠些,便是隱在綠樹間炊煙嫋繞的幾戶人家。

他在山巔上站了一會兒,沒有靠近,而是橫著山嶺而行。

“其實我也會唱歌。”走著走著,他突然道,“比你那個什麼桃啊杏的有意思多了;你聽著,我唱給你聽。”

他站在原地醞釀了一會兒,然後抬頭衝著空曠的山野飄蕩的浮雲放開喉嚨吼了起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啊呸,什麼破歌!”沒有唱完,他自己先唾棄起來。

他反手摸了摸背上女人的頭,笑道:“放心,我不是那莽夫霸王,你也不是嬌滴滴的虞姬。每次都是你丟下我,我是再也不會丟下你的。”這話是對他自己說的。

然後,他沉默了下來。

他專找野花盛開的地方走,沒日沒夜地走,騎著馬,走著路,一刻也不停下來。某天,他們循著燦若雲霞的桃花走到了一個小鎮上。他便背她進了一個飯館。上前阻攔的人統統被揍得鼻青臉腫,鮮血橫流。

他要了一桌的飯菜,他夾菜喂她,卻喂不進去,於是隻好又要了粥來。

“你吃點……”他舀粥喂食的動作生疏而別扭,但是很溫柔,溫柔得讓躲在飯店後麵和外麵偷看的人都懷疑自己剛才真是被這人打了。

那粥喂進女人的嘴裏,又順著已經有些潰爛的嘴角流了下來,滴在胸前衣上。他慌忙掏出帕子給她擦幹,神色很有些惆悵。

“不吃便不吃吧,我陪你就是。這小地方也沒什麼好東西,等回了京,我再讓人給你弄好吃的。”他摸了摸女人的發梢,眼中露出寵溺的神色,然後蹲身又將她背了起來,“我帶你去買衣服……”說話時,他從身上掏出一綻銀子扔在桌上。

走在街上的時候,看到路上小攤子有好玩的東西,他便掏錢買下來遞給背上的女人。雖然女人從來沒有接過,他卻仍然樂此不疲。

“我好像沒送過你什麼。”他側頭說,耿耿於懷。在記憶深處翻找,卻終究沒找出送過給她的東西來,連溫柔也沒有。

以後,這天下的東西,但凡是世間能尋的,她想要什麼他就給她什麼。

路上的行人都遠遠避開,連攤販也都跑了,沒人找銀子,他也無所謂。一邊跟女人喁喁細語著,一邊滿含興致地瀏覽著兩旁的貨攤和店麵,尋找著她可能會喜歡的東西。

然而就在快要到達成衣店的時候,原本散得空曠的大街一頭突然湧出一群人,拿著鋤頭鐮刀,氣勢洶洶地向他們衝來,間中還夾雜哭號大罵的聲音。

“快快,就是他,快抓住……”

“打死他……大夥兒打死這個偷死人屍體的瘋子……”

“哎喲天老爺啊……我可憐的兒啊……我苦命的閨女……”

直到將那些人踢飛幾個後,他才聽清他們所說的話,不由得怔了怔,突然一個翻轉將背上的女人放下,伸手撩開遮住她左額角的發絲。定定看了一會兒,又不放心地挑開那右邊的劉海。

他如石般僵凝在原地,而後,驀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狀極歡愉,卻在轉瞬又變成號啕痛哭,哀慟欲絕。直看得那些人麵麵相覷,驚疑不定,無人再敢上前,連叫罵哭鬧的聲音也消斂了下去。

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青衣侍衛悄無聲息地排開人群走上前,將一件長袍披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