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乃渾聽著雕陶莫皋這番話,眼中由意外轉為震驚最後現出洞悉一切的睿智來。他聽懂了雕陶莫皋的心聲,善良的王子這是在為那位漢家公主而擔心,擔心她瘦弱的婢女會受不住漠北惡劣的天氣,擔心那位婢女的死去會讓王昭君在陌生的漠北惶恐思鄉。烏乃渾微微虛起雙瞳,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一向粗獷爽直的侄兒,他這份周到細致究竟是源自對大漢的尊敬還是僅僅因為這美麗的漢家公主?

“王叔,你看她美得像鳳凰一樣。她一定會為匈奴帶來和平與吉祥的。”雕陶莫皋毫不避諱地讚揚著王昭君,臉上是坦蕩蕩的欣賞。

烏乃渾望著雙眼停留在寧胡閼氏身上的雕陶莫皋,心中對剛才的猜疑豁然開朗。雕陶莫皋喜歡這位漢公主。或許他自己還未意識到這一點,可他望著她提起她時的樣子分明就是一個男人傾心於一個女人的表現。想到自己剛才誤將那個漢家婢女當成是單於娶回的閼氏時雕陶莫皋一臉誇張的模樣,“紫綺姑娘是山間的花朵,可寧胡閼氏是天上的明月。”

烏乃渾抓起麵前的酒盞,往自己口中倒了一大口香醇細滑的馬奶酒,唇角微微上勾了起來。腦海中浮現出一抹清麗單薄的身影來,那樣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仿佛輕輕一捏就會斷裂一般,還有那雙嵌在蒼白容顏上的帶著淡淡哀色的水眸,配上那一身水綠色的柔軟衣裙,美得簡直不像是凡間之物。她即使是山間的花朵,也是那最聖潔美麗的雪蓮,若有若無地散發著幽幽淡香,那般清雅可人,讓人忍不住為她而駐足。

放下酒盞,一雙在黑夜中幽幽閃亮的黑瞳直直地望向了那個在夜色中悄然無聲的帳篷。她柔弱,她纖細,她輕巧得仿佛他隻用一掌既能將其托起,可她絕不是會被漠北風沙吞沒的羔羊,他向天父發誓,她不是。

紫綺靜靜坐在王昭君身邊,無聲聆聽著車輪碾過碎石發出的咯咯聲。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睜開眼便要麵對整整一日的顛簸,好不容易停下紮營卻又要忍受那陣陣令她反胃的羊膻和奶腥味。掖庭的日子再不濟,至少還有清粥小菜、粟米魚蝦,可如今除了幹餅和清水她已無物可食。

“紫綺,在想什麼?”如玉佩相碰的清美聲音打斷了紫綺的思緒。

驀然回首,正對上王昭君眼中的探問,“回公主,奴婢沒想什麼。”

王昭君望著紫綺,一雙水眸一眨不眨,“告訴過你多少回了,叫我昭君就是了。昭君隻是秭歸鄉間的平凡村女,當初掖庭中人人爭相送金贈銀隻求能逃過遠嫁匈奴之禍時,我主動要求合親,不是如他們所傳的那般自認姿色過人所以心高氣傲,氣不過皇帝的冷落,更不是為了公主的虛名,我隻是一來無銀兩可送掖庭令,二來從小在鄉間野慣了,想著與其在高牆中被困終生不如去天高地闊的漠北,三來昭君自幼苦慣了,與其眼見掖庭的姐妹們個個惴惴不安愁眉不展,不如用我一人換回眾人臉上的笑顏。”

紫綺怔怔地望著王昭君,當初在掖庭,她隻聽聞有位秭歸來的姑娘有著絕世美容但卻無緣得見,而當自己親眼目睹昭君的容貌時也正是她被命運無情放逐時。她未曾料想有一日,這位姑娘會成為自己的主子——大漢公主,更不曾料想她會握著自己的手視自己如姐妹般對自己袒露心扉。

“我不知為何你會出現在陪嫁的隊伍中,可我卻知你是心不甘情不願。”王昭君說到這裏,似是隱隱輕歎了一聲,“無論你我緣何會相聚於此,在匈奴繼續往後的日子已是無法逆回的現實。紫綺,我知你委屈,可是天大的委屈都將它同往事一起拋在大漢吧。因為我們要麵對的是匈奴,是必須學會說胡語吃畜肉飲奶茶才能好好活下去的匈奴。”

拋下?將往事都拋下?若往事是她對劉驁的一見傾心,若往事是劉驁對她的一往情深,若往事是那段刻骨銘心的至死不悔,她怎麼可能拋得下?不。她不要。她不要去匈奴,她不要學會胡人那些習慣,她不要聽懂胡人在說什麼,她隻要和她那深情的太子長相廂守。

她將抗拒如此明顯地映在眉眼間,王昭君又豈會窺不透呢?無奈一笑之後,車內又陷入了微顯尷尬的沉默中。

“寧胡閼氏。”車外傳來雕陶莫皋洪亮的喚聲。

紫綺聞聲連忙掀簾望去。

正騎在馬上的雕陶莫皋一見紫綺,立刻露出友善的笑來,“紫綺姑娘,昨晚寧胡閼氏說要同你一起學騎馬。今日趁著天好路平,你們要不要試試看?”

原來除了吃肉喝酒,王昭君還在打算學騎馬。看來她是鐵了心要融入到匈奴的生活中。紫綺正猶豫著該如何回答,清美的聲音已由身後傳來——

“當然要試。”

“那好。我去挑兩匹性子溫馴的馬來。”

雕陶莫皋興衝衝就準備去牽馬,卻被昭君出聲阻止:“王子,一匹足矣。”

“一匹?”雕陶莫皋一雙黑瞳透過車簾縫隙直望向紫綺身後的王昭君,眼中滿是疑惑。

“待昭君學會後紫綺可以和我共乘一騎。”王昭君說著衝雕陶莫皋露出甜美一笑。

雕陶莫皋望著那抹笑,一時間竟然忘記了言語,隻是木木地點著頭,好久才發出一聲:“好。”

很快雕陶莫皋已牽了一匹栗色的小母馬出現在昭君和紫綺的車前。

“我不會勉強你去成為一個匈奴人。你在車裏好好休息吧。”昭群在紫綺耳邊輕柔說罷,便起身在匈奴車夫的攙扶下離開了氈車。

看著王昭君消失在車外的身影,紫綺心中忽然生出難言的自責與內疚來。王嬙又何嚐不是與自己一般無辜的女人呢?她甚至比自己更加不幸。憑她的容顏,原可豔冠後宮,可卻陰差陽錯地嫁給了年齡足以做她父親的呼韓邪單於。她原本大可抱怨命運不公蒼天無眼,她卻並未如此,而是樂觀地為自己謀劃著未來,更連同自己的未來也一起謀劃著。這個熱情、美麗而善良的女子,讓紫綺既感動又深感愧對。

掀起車簾,想偷偷窺探她學騎馬學得是否順利,卻不想才啟簾,便對上了一雙深似無底的黑漆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