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昌在腦中回想老人生前的影像。有道爺爺年輕時是一位私塾的教書先生,後來從軍打仗,參加過抗美援朝戰役,從軍十餘年。
有道爺爺退役之後回家務農,年輕時,他喜歡講黨的路線,後來,年紀大了,他留了一撮白胡須,見人就講老道思想。
這個心中有道,見人就講為人之道的“酸腐”老人,一輩子孤苦伶仃,一個人守護著村東頭的一片葡萄園。他在葡萄園裏有一間低矮的土陪房,在村子裏的三間磚瓦房常年無人居住,院中的池子裏栽種著幾株荷花,屋簷下則排開了燕雀窩。那時候,他和小寶時常透過門縫去看那蕭瑟的小院,聽燕雀在屋簷下唧啾。
一切都曆曆在目,可是,仙逝的人卻無法再回來。
走過一段路程,父親說:“你有道爺爺八十歲時,身子骨還硬朗,可以下地幹活,掄起钁頭鋤頭毫不含糊,如果不是舊村改造,他興許還能多活幾年。”
有昌沉默著,他的心情異常沉重,他不明白這個自己曾經大罵其“迂腐寒酸”的老人,為什麼會讓自己如此傷感。
父親說:“你有道爺爺牙齒都掉光了,可是,他葡萄園子裏的葡萄就是不掉粒,就算是紅的發紫,葡萄粒兒擠變了形,也是一串串完好無缺地掛在藤上。”
父親說完,回身看看有昌,又說:“這個老倔頭一輩子把根紮在泥土裏,他的葡萄也懂得這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
有昌問父親:“爸,您為什麼說如果不村改,有道爺爺還會多活幾年?”
“舊村改造,他的葡萄園子列在規劃之列,他每日坐在葡萄園裏,鎮政府的工作人員來了一撥又一撥,他就是不動搖,他說自己和那些葡萄藤有感情了,可是,後來,一位女工作人員過來了,她語重心長地對你有道爺爺說,‘您老人家不應該為了滿足一己私欲而阻礙社會發展呀?’就這樣,你有道爺爺搬去了開發商給租的居民樓裏,不到一個月就走了。”
父親說完這長長的一席話後,禁不住歎了一聲,又說道:“要說這舊村改造,在年輕人眼裏,興許是好事,可是,我就看,這舊村改造,發了開發商,窮了我們這裏的子孫萬代。”
有昌沉默地聽著父親的話,他依稀感受到父親對鄉村生活的留戀。
父親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他走上前去,與父親並肩走著。
父親道:“老百姓就是這樣,任由別人擺布,心裏覺著被算計了,也說不出個道道來,你有道爺爺能說出個理兒來,可是,這個社會隻認錢不認理兒。”
有昌的心情變的沉重,有道爺爺一生孤苦,到晚年卻是淒涼而去,這讓他的心底纏繞著揮之不去的疼痛。
父親說:“你有道爺爺是苦悶死的,一個人無兒無女,孤苦無依,就算有難言的苦也沒處去說。你來富叔這輩子就怕見他,可你有道爺爺去世時,他哭得昏天暗地,那時候,我陪他喝了兩盅,他說,他不是不稀罕你有道爺爺,而是覺得自己沒活出個人模樣,沒臉見他老人家。”
父親說著,感歎道:“想想人這一輩子,到底能活出個啥滋味,誰也說不清。”
父親說完這一席話沉默地走著,兩人到達山頂,父親靠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他點著一支煙,又遞給有昌一支,對他囑咐道:“在山上吸煙,小心著點。”
“恩。”有昌沉沉地應聲,將煙點著。
父親說:“你來富叔總說瞧不起我,其實,他最瞧不起的人是他自己,他一喝醉就耍酒瘋,那是因為說不出心裏的苦,人這輩子,說不清。”
父親深沉地凝望父親,倘若父親不對自己說這些話,他可能永遠無法體會父親內心的苦悶。
父親這輩子,經曆過饑荒困苦的年代,經曆過生產隊大鍋飯,經曆過改革開放小農單幹,可是,那個年代所經曆的一切困苦,也許都不敵後來為自己買房娶妻所受的苦。
想想,若不是舊村改造,也許,他這輩子都買不起一幢嶄新的樓房,一輩子無法襯那些心高氣傲的女人們的心意。當年,他若不是因為自己住在低矮的磚瓦房裏,又怎麼會糊裏糊塗娶一個既不賢惠又不知書達理的女人?如今,那個女人丟下女兒嫁給了金龜婿,想想,那個女人也並沒有太大的錯,隻不過,她太看重生活的質量,而看輕了親情。而他呢?他也許應該為這三年的牢獄之災感覺慶幸,他失去了三年的自由,失去了目睹女兒咿呀學語的模樣,卻找回了對父母的愛,深切地感受到家的溫暖,體會到家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