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晏捷的心裏頗不寧靜,七上八下的。院子裏豬的慘嚎聲,霍霍的磨刀聲以及那個一口一個“丈夫”叫著他的女子爽脆的言語聲皆令他感到不寒而栗;想到這家人會不會真的放他離開,他也睡不著。他躺在土炕上,透過戶牖呆呆地看著高掛夜空的彎月;看著看著,他漸漸發覺,那不是彎月,似乎是一把殺豬刀高吊在那裏。
夜漸深了,他也漸漸倦了。
“丈夫,快起吧,雞都叫了一遍啦!”
翌日醜寅十分,清晨的冷清還未褪去,警覺中醒來的晏捷就被杜小鳳拉坐起來。
他來到院子裏,看見自己的寶貝小毛驢,騎上了它,跟著杜家兄妹行在通往汴京城的官道上後,這才開始相信獵戶的話是真的。
由此看來,他的父皇真的給他定了親了。
他想嚎啕大哭,可是看著一旁趕著牛車的杜家兄妹,馬上又平靜下來。他可怕自己跟牛車上還冒著熱氣的血淋淋的死豬落得一樣慘的下場。
“丈夫,別的男子都騎著高頭大馬,為什麼你卻騎著一頭小毛驢,看著一點都不威風?”坐在牛車上的杜小鳳帶笑看著晏捷問。
盡管他不威風,膽小,還有點婆娘,但是她就是喜歡他,喜歡他白白淨淨,眉清目秀,騎著小毛驢的樣子。
“真是沒見到過世麵的村姑!”晏捷在心裏對她說完,道:“文人士大夫都是騎驢的,隻有那些好武之人才整日猴在高頭大馬上。”
“丈夫,什麼是士大夫?”
“真是不像話,連什麼是士大夫都不知道!”他在心裏對她說完,道:“當官的讀書人。”見杜小鳳始終帶著笑顏看著他,他的臉慢慢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丈夫,你叫什麼?”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趙名晏捷的便是。”
“……是?”這名字真是不同凡響,怎麼這麼長。
“我叫趙晏捷。”我的乖乖,這女人讀沒讀過書啊,不像話!
“哇,當今天子不是也姓趙。”
“廢話,我乃是當今的十四王爺,根正苗紅的皇子!”他在心裏說完,又想,難道這個女人並不知道他是皇子嗎?
“丈夫,等我們成親之後,你要教我寫你的名字。”說完,杜小鳳笑著品味,“趙,晏,捷。真好聽!”
難道說,這個女人差勁到了連字都不會寫,不像話。他趙晏捷可是自詡為全京城鳳毛麟角的大才子,五才兼備,詩詞,書法、繪畫,散文皆是頂呱呱,如今怎麼要娶這樣一個的女子,於是禁不住在心裏淚如雨下,當下嘴一鬆,忍不住仰天長歎,反正他知道這女人必定聽不懂,連那個趕車的男的也一樣聽不懂,瞧他那副暴虎馮河的樣子,肯定跟妹妹一樣目不識丁。
“嗚呼!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嗚呼哀哉!”
“酸!”
依杜大龍的性子,他本來就不歡喜酸文假醋的文人,如今聽了更不甚另他歡喜的趙晏捷——這個膽小的妹夫嘴裏叨叨出的這一串聽起來酸腐又讓他不懂的話語,當即便啐地一口。
原本帶笑,帶著崇拜的目光看著晏捷的杜小鳳重重敲了一下哥哥的肩頭,瞋視了哥哥一眼,然後笑問晏捷:“丈夫,你真有學問!可是,是什麼意思嘛?”
“呃……就是歌頌我大宋朝的大好河山嘛。”他們果然聽不懂;不然他哪裏敢說出來,除非想慘死當場。嗬嗬,這一對白丁兄妹!
“丈夫,你每日都做什麼?”
“做詩詞,做畫,寫書法,寫散文。”
“什麼是詩詞,什麼是書法,什麼是散文,這些都是學問嗎。丈夫,學學問究竟有什麼用?”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晏捷知道這女人聽不懂。
這“夫婦”二人一路上一問一答,不知不覺中,已進了汴京城。
“丈夫,我等著你來。”道別的時候,杜小鳳深深看著晏捷,笑道。
“不像話,你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是不是嫁不出去了,偏纏上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不放?”趙晏捷很想問她,但是他不敢。這時,杜小鳳後腳跟往起一墊,出其不意地吻了他一下。晏捷的臉上挨了小鳳重重一吻,他臉立即臊得像塊紅布似的,差點沒哭出來,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女人會如此大膽。 “你……!”一個大姑娘家的,幹什麼呢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的,還懂不懂點禮教,知不知道什麼叫男女授受不親。真是放浪!輕狂!不害臊!不像話!
* * *
“求求母妃,救救兒臣吧!”晏捷在生母林賢妃的身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得直打滾。
“晏捷,我的兒子,母妃自然不願意你娶那樣的一個妻室,可是君無戲言哪。你父皇一言九鼎,他的話就是聖旨,誰敢說個不字呢。”
“母妃,兒臣要是娶了那個殺豬賣肉的操刀屠戶,早晚有一日會被她用殺豬刀大卸八塊的!”
“這……真的有這麼嚴重嗎?”林賢妃看著兒子,不敢置信。
“嗯!”晏捷煞有介事地點著頭。
“休聽他胡說!好好一個良善人家的女子,不過是性子烈了些,倒叫他說成了嗜血之徒了!沒有杜家甘冒生命危險救我們,你我父子此刻豈能平安回來?”端坐一旁的神宗皇帝說完,對林賢妃道:“晏捷須眉而巾幗,鳳丫頭巾幗而須眉,他們兩個正合適。”
“那您——”
“你想抗旨不成!你哥哥們的婚事都是由朕做主,你豈能例外。這是聖旨,杜氏小鳳就是你的嫡王妃。自今日起,多去向你的哥哥們學學為夫之道。”神宗皇帝呷了口茶,不再看兒子,“你退下吧。——等等,你的婚事所需朕已交由你十二哥置辦,至於花銷,你自己負責。”
神宗皇帝共十四子,除去早殤的,還剩下第六子,第九子,第十二子,第十三子和十四子。第十二子,跟趙晏捷一樣,同為賢妃林氏所生;這一日,他會同兄弟幾個人在一家酒樓的齊楚閣內給即將成親的十四弟趙晏捷賀喜。
“給十四道喜啦!”
沒想到坐在下首一臉哭喪相的趙晏捷聽完,頓時咧嘴哭,道:“吾將不久於人世,何喜之有!沒幾日活頭啦!”
“十四,你何出此言哪?洞房花燭可是人生四喜之一。你怎麼娶個媳婦跟到廚房烙燒餅似的。”坐在對席的九王爺趙宗佖納罕道。
“何喜之有,對我來說就是‘四悲之一’。那個女人天生脾氣不堪——,唉,罷了罷了,不說了。”趙晏捷滿麵憂愁,雙眉不展。“總而言之,不像話!簡直是天下第一啊!”他對那個未來的娘子是一百個沒情意,一千個看不起,一萬個不滿意。
“她雖然是平民女子,但既能被父皇賜婚與你,就應該有另父皇欣賞的地方。我想父皇不會僅僅是為了報恩的。”同樣坐在對席的十二王爺道。
“那也不一定。”九王爺趙宗佖道:“十四如此不滿意,想必此人一定是奇醜無比了。”
“她嘛,長得什麼樣子我沒敢細看,不過胸無點墨,目不識丁。其實這些都沒有關係,隻是她不可我的心意罷了。”晏捷歎言:“隻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女子方願意娶了她來,若憑別人揀擇,即便是才過蔡文姬,貌比楊玉環的,我心裏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
“我們這樣生長帝王家的人同樣有普通人家的煩難和隱憂。”坐於主位的六王爺感慨道:“平民之家自以為帝王之家事事稱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臨其境,他方知覺了。”
“知己啊六哥!”趙晏捷看著六王爺,喟然長歎。
“我說十四,你莫不是想著擷芳樓的夏侯姑娘吧?”跟晏捷同樣坐在下首的十三王爺笑問。“你不一直把她當成是你的解語花嗎?”
“十四,如今已是木已成舟了,你還是愁一愁婚事的花銷吧。”十二王爺說罷,將一張單子拿給趙晏捷。
“這簡直是用刀抹我的脖子!”沒想到趙晏捷接過一看,頓時高叫。
看著兄長們,他又說:“依我想,到時候給賓客們喝點稀粥算了,為什麼一定要吃這樣的螃蟹嘛,要五兩銀子一斤哪,太浪費了。”
於是他又掰著手指開始算,“十斤就五十兩,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加上幾百桌酒菜,再加上那麼多的雜七雜八,乖乖,花費的銀子足夠我喝幾十年的稀粥啦!”說完又自顧自惋惜著,“白白的,發光的,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寶貝的銀子,”頓了頓又哇呀呀哭起來,“就這樣的少啦!”
眾人先是一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六王爺笑著用手指著趙晏捷,說不出話來;九王爺趙宗佖笑到絕倒,十二王爺撐不住,口裏的一口茶噴了九王爺趙宗佖一頭;十三王爺則是捂著肚子跑到一旁偷著咯咯直樂。
“誰……不知道……你府裏‘藏’……了多少銀子,還……在乎這麼……一丁點?”九王爺趙宗佖好容易止住了狂笑,然後趁機又道:“說真的十四,若你肯揮毫,畫一幅《仕女圖》給我,你的這些花銷就都包九哥我身上了,何如?”
“九哥你趁火打劫吧,十四的畫可不隻婚事花銷這數。”十二王爺忍不住道。
“我說十二,人家本家都不管,你在這兒抖什麼機靈。” 趙宗佖道。
“君子一諾千金。”趙晏捷倒是不在乎是不是吃了虧,隻要不是自己出銀子就好。他生怕九哥是在開玩笑,於是即刻應了下來。“乖乖,這交易合算,完全劃得來!嗯,劃得來劃得來!”這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總算還解了一樁心事,他不禁又在心裏暗自念叨:“阿彌陀佛!銀子總算保住了!”
要知後來的事,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