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執掌一郡:三守僻左,七換星霜(2 / 3)

這些事情,當事人不說外人難以得知,當事人自陳又難免自誇之嫌。但杜牧言行的真實性毋庸置疑。就任黃州的第二年,時逢天旱,他組織祭城隍神祈雨,為此先後寫過兩篇文章。第一篇用了漢代東海郡孝婦周青的典故。丈夫死後,周青為侍奉婆婆而不肯改嫁。婆婆憐惜她,自縊而死,但她卻因此被小姑誣告弑長,終被處死。周青冤死之後,東海郡持續三年旱災。杜牧在文中這樣問道:

東海孝婦,吏冤殺之,天實冤之,殺吏可也,東海之人,於婦何辜,而三年旱之?刺史性愚,治或不至,厲其身可也,絕其命可也!吉福殃惡,止當起身。胡為降旱,毒彼百姓?

首次祈雨未見成果,杜牧又組織了第二次,在文中詳細列舉了上麵說的那些治理措施:

牧為刺史,凡十六月,未嚐為吏,不知吏道。黃境鄰蔡,治出武夫,僅五十年,令行一切,後有文吏,未盡削除。伏臘節序,牲醪雜須,吏僅[6]百輩,公取於民,裏胥因緣,侵竊十倍,簡料民費,半於公租,刺史知之,悉皆除去。鄉正村長,強為之名,豪者屍之,得縱強取,三萬戶多五百人,刺史知之,亦悉除去。繭絲之租,兩耗其二銖;稅穀之賦,鬥耗其一升,剌史知之,亦悉除去。吏頑者笞而出之,吏良者勉而進之,民物吏錢,交手於市。小大之獄,麵盡其詞,棄於市者,必守定令。人戶非多,風俗不雜,刺史年少,事得躬親,疽抉其根矣,苗去其莠矣,不侵不蠹,生活自如。公庭盡日,不聞人聲,刺史雖愚,亦曰無過,縱使有過,力短不及,恕亦可也,殺亦可也。稚老孤窮,指苗燃鼎,將穗秀矣,忍令萎死,以絕民命?古先聖哲,一皆稱天,舉動行止,如天在旁。以為天道,仁即福之,惡即殺之,孤窮即憐之,無過即遂之。今旱已久,恐無秋成。謹具刺史之所為,下人之將絕,再告於神,神其如何?

(《祭城隍神祈雨第二文》)

這是篇散文,但幾乎通篇四字,簡直有點四言詩的意思。駢散結合,堪稱完美。它不但是研究杜牧生平行年的難得資料,更有珍貴的文學史價值,是展現杜牧散文創作成就的重要標本。雖是祈雨求神,但結尾語氣頗硬,類乎挑戰。這種口吻十分打眼。它足以證明,身為黃州刺史的杜牧,的確是問心無愧。向神交賬,誰敢昧著良心說話?

杜牧出生於旱災之年。他在宣州時給李德裕寫信,動因也是淮南旱災累年而李德裕賑濟有方。如今剛到黃州,又遇上旱災。由此引出一個學界爭論已久的問題:唐代氣候究竟濕潤還是幹旱?竺可楨先生主張唐朝溫暖濕潤,但也有學者反對。翻檢史冊,唐朝的確旱災頻繁:享國二八九年,旱災高達二百一十次[7]。德國波茲坦地學研究中心的專家豪格與其科研小組,通過分析廣東肇慶西南部湖光岩瑪珥湖內石頭的磁屬性與鈦物質,甚至得出唐亡於幹旱的結論。該報告發表於二〇〇七年一月四日的《自然》雜誌。他們認為,公元七五一年大唐與阿拉伯在中亞重鎮怛邏斯作戰失敗,從此開始衰落,而當時恰好處於季風異常的少雨幹旱期。長期幹旱和夏季少雨導致穀物連年歉收,激起農民造反,最終導致亡國。

科學上的爭論我們無力也不必介入。但不僅杜牧自己要帶領百姓抗旱,其好友李中敏和前輩韓愈,也都曾因為議論旱災而貶官。從這個角度出發,唐代的曆史不免幹澀。

身為刺史,除了祈雨,杜牧甚至還要填埋廢井。黃州衙署內有口井,多年廢棄不用,但卻沒有填埋。這似乎是當時的習俗。井廢之後,或者做個匣子套住井口,或用木頭遮蓋,上麵墊土。年深月久,木頭朽壞,有不小心落入陷阱而死的先例,類似如今的井蓋殺手。杜牧不信這個邪,認為廢井不塞,古無依據。他決定填埋掉那口廢井,出發點不為人身安全,而是擔心泄露地氣。在詩人眼裏,廢井就是大地的傷疤。“人身有瘡,不醫即死;木有瘡,久不封即亦死。地有千萬瘡,於地何如哉?”

廢井是大地的傷口,隻有詩人才會有這樣的感覺。杜牧寫成《塞廢井文》投入井中,然後永久填埋。這個舉動類似祭悼亡人。當時人們亡故之後,墓誌銘要刻在碑上,埋入墓內,以免山陵改移而不辨其主。杜牧文集中這樣的墓誌銘為數不少。

黃州的杜牧與黃州的蘇軾

前麵說過,杜牧此來黃州並非罪臣貶官,但心情卻比罪臣貶官還要惡劣。說到這個話題,我們不妨打破時空,分別讀讀他與蘇軾在黃州時基本同題的詩作。

黃州城東南有條河,名曰蘭溪,亦即今日之浠水,源出湖北英山縣,向東南彙入長江。蘭溪入江處是蘭溪鎮,離黃州大約七十裏。鎮東約裏許,有竹林蹬,是箬竹山的群峰之一,山上蘭花茂盛,春來香波如海,蘭溪因此得名。杜牧前來遊覽時,寫下《蘭溪》:

蘭溪春盡碧泱泱,映水蘭花雨發香。

楚國大夫憔悴日,應尋此路去瀟湘。

暮春時分,兩岸的蘭花在雨水中散發幽香。美人香草的寄托,總令詩人想起被貶的屈原。當年他應該就是循著這樣的道路,而流落瀟湘的吧。詩人以蘭花自況,比附屈子,愁苦可知。

同樣還是這條河流,又將如何觸動蘇軾呢?由蘭溪鎮向東北不遠,即到今日的浠水縣。唐初名叫蘭溪縣,天寶年間改為蘄水縣,當時歸杜牧的堂兄杜慥管轄,屬於蘄州。蘄水城郊有寺名清泉。此地與大文豪蘇軾甚有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