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牧離開黃州將近三百年後,對文士素稱寬容的北宋,發生了一起嚴重的文字獄,即“烏台詩案”。禦史台衙署內廣植柏樹,本有“柏台”之稱,但柏樹上烏鴉麋集,又稱“烏台”。而禍害蘇軾的,恰恰是禦史的烏鴉嘴:舒亶羅織罪名,要求將主角兒蘇軾以及無辜受到連累的司馬光、張方平等人處死。經過前任宰相王安石、現任宰相吳充以及已經病危的曹太後的努力,蘇軾方才從坐了四個月的大牢中出來,“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他和長子蘇邁在禦史台差役的押送之下,越過大別山,沿光黃古道,一路艱辛抵達黃州,被太守陳君式安置在州城東南的定惠院禪寺。家眷全部到齊後有二三十人,定惠院住不開,而且女眷出入禪院也不方便。新任太守徐君猷對蘇軾比較同情,更兼武昌太守朱壽昌為之緩頰,蘇軾一家隨即搬入大江旁邊的館驛臨皋亭。要是嚴格按照律法,罪臣貶官肯定無此資格。那畢竟是公用設施。
蘇軾成就了黃州,這很好理解;黃州也成就了蘇軾,至少“東坡”時代開始於斯。時至今日,隻怕還有很多人不知道蘇東坡即是蘇軾,蘇軾即是蘇東坡。詩人為官清廉,又被停掉俸祿,經濟危機迫在眉睫。怎麼辦呢?蘇軾把夫人王閏之離京前變賣的些許家產換成銅錢,每月初取出四千五百錢分成三十份,分別掛在屋梁上,每天早晨用畫叉挑下一串作為當天的生活費,然後便藏起畫叉。因當時黃州米價每鬥約二十錢,蘇家日用米二鬥,每天的米錢三四十文便差不多,剩下一百餘文作為肉菜錢。當日倘有盈餘,則丟進一個大竹筒,積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或招待賓客。詩人此舉令人想起齊白石,他一生都要親自保管米櫃的鑰匙。但白石老人後來生活頗為富足,比黃州的落魄詩人不知要滋潤多少倍。
坐吃山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誰也不知道皇帝何時會開恩。蘇軾貶官一年多之後,故人馬正卿“哀其乏食”,特代他向太守徐君猷申請一點土地,以便緩解饑寒。徐君猷知道蘇軾的冤屈,更欣賞其才情,立即順水推舟,批下廢棄已久的五十畝軍營土地,讓蘇軾自食其力。
那塊地西高東低,人稱東坡。白居易是蘇軾素來崇敬喜愛的前輩,他任職忠州時,曾在一個叫東坡的地方種樹栽花,怡然自樂。蘇軾有感於此,遂自號“東坡居士”。從此之後,大詩人的人生進入了威名赫赫的“東坡”時代。
回歸正題。在此期間,蘇軾因病向麻橋人龐安常求醫,痊愈後與之同遊清泉寺,寫下這首著名的《浣溪沙·遊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同樣的河流,同樣的蘭花,同樣的暮春,同樣的細雨。所不同者,一個是正任主官,一個是罪臣貶官;一個安居衙署享受高官俸祿,一個躬耕東坡自食其力。結果呢,前者低沉悲憤,後者卻豁達雄渾。
這種差別,總體基本上也就是杜牧與蘇軾在文化史上的境界差別。好在蘇軾並不能覆蓋杜牧。蘭溪河邊的較量雖是後來居上,但赤壁旁邊的回合,似乎還是先入為主: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赤壁》)
周郎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若無老天相助,或曰機緣巧合,還談什麼三國鼎立,隻怕大喬小喬,統統都要被曹操收於漳河邊上的銅雀高台。杜牧此詩雖然早於蘇軾,但立論依舊比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新奇。蘇軾淡淡的超然,微微的消極,都蘊含於這首著名的詞作以及前後《赤壁賦》中。境界雖闊大,新穎猶不及。
這樣的對比隻是提供一個更加宏觀的視野,並非真要較量高下。事實上蘇軾對杜牧的作品頗為推崇。他經常化用杜牧的詩句意蘊。同為大家,蘇軾深知《蘭溪》並非杜牧的代表作。他“在黃州,夜誦《阿房宮賦》數十遍,每遍必稱好。非其誠有所好,殆不至此”。[8]有此背景,東坡的前後《赤壁賦》,必然會受小杜的影響。
眼前的問題在於,黃州赤壁究竟是不是三國周郎赤壁?
周郎赤壁·杜牧赤壁·東坡赤壁
黃州周圍有許多黃字開頭的行政區域:黃石,黃陂,黃梅,黃安(已改為紅安)……而黃州之“黃”,始於東漢末年的江夏郡太守黃祖,也就是殺了文學家禰衡的那一位。他建起一座城池,人稱黃城鎮。具體地點雖然不在杜牧治下的黃州州城,但這個名稱卻像顏色一樣牢牢地印在曆史的書頁之上。
在此之前,黃州州治已經三改:先是黃城鎮,次為鎮西四十裏的獨家村,再遷至南安,即今天武漢新洲區的城關鎮。當然,轄區也有所變動。唐文宗大和五年(公元831年),杜牧還在宣州幕中時,黃州州治遷移到如今的黃岡市區。州臨大江,建在赤壁山上。赤壁山是丹霞地貌,岩壁殷紅如血,盛產奇石黃州玉。而州衙正好在赤壁磯的一磯頭旁邊。長江洶湧南下,過一磯頭後突然折向東方,正好將州城擁抱在懷。這座城池依山臨水,隨形就勢,因而有欠方正,既是山城也是江城。站在一磯頭上,可以清楚地看見江水衝刷過三磯頭和二磯頭,然後經過一磯頭轉向,江濤拍案如雪,境界無比闊達。而對岸的鄂州,便是三國時期的武昌。有一天,刺史杜牧信步來到江灘,尋找清風拂麵的感覺,不經意間發現一支已經折斷鏽蝕的戟。素來知兵的他心裏一動,沒有信手丟棄,拿回去令人磨洗幹淨,認出是前朝舊物,是赤壁之戰留下的依稀物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