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以來,萬瑪才旦、寧敬武、韓萬峰、劉傑等一批導演都喜歡選用非職業演員。這些演員的“本色出演”能夠為影片帶來紀實性的效果,也大大降低了影片拍攝成本,但最大的桎梏在於:沒有經過係統訓練的人隻有在電影角色和演員本人高度契合的情況下,才能得到優於職業演員的效果;一個沒有表演經驗的人,在自己不熟悉的環境中扮演一個陌生的角色,肯定很難有理想的效果。許多少數民族題材影片難以產生良好的敘事效果,也與非職業演員生硬的表演有很大的關係。
二、折扣現象的文化分析
“現代性危機的反思”是當下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常見的一類主題。英國學者安東尼·吉登斯將“現代性”定義為現代社會或工業文明的縮略語,包括從世界觀、經濟製度到政治製度的一套架構。美國學者丹尼爾·勒納在《傳統社會的消逝》中提到,現代化是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過程,由西歐和北美產生的製度和價值觀念從17世紀以後向歐洲其他地區的傳播過程。依據這些理論,我們將現代性定義為伴隨著工業社會的誕生而產生的一整套經濟、政治、文化體係。
現代性的發展,必然會給傳統的生產方式、價值體係、文化習俗帶來衝擊。就經濟與社會發展而言,少數民族地區基本處於從農耕文明及遊牧文明向工業文明和現代文明過渡的階段,在此過程中,少數民族群眾必然會強烈感受到傳統與現代性之間既對抗又相互關聯的複雜關係。在電影藝術中,就形成了傳統與現代之間二元對立的情節模式,具體表現為兩種傾向:一種是對少數民族文化進行神秘和野性的渲染,即所謂的妖魔化傾向;另一種則將其視作現代化的對立麵,並展開烏托邦式的想象,它們在對現代化進行道德控訴的同時,又無形中美化了少數民族地域,似乎這裏自動避除了現代社會的種種痼疾,沒有世俗的紛爭,沒有複雜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隻有淳樸的民風、虔誠的信仰、與人為善的古道熱腸。
在《岡拉梅朵》(2008)中,失聲的漢族女歌手安羽因被一個幻象召喚,執拗地前往西藏的神湖尋找神靈般的歌聲。這部影片故事較為牽強,以一種外界常有的獵奇心態探秘西藏,重在展示它的奇異風光和風俗,同時還設計了一段拉薩街頭邂逅的美妙奇緣,以此表明西藏不但神秘而且刺激。《滾拉拉的槍》(2007)將目光轉向岜沙苗族少年滾拉拉,通過他的成長故事為觀眾展現了當地傳統的民風民俗以及岜沙苗族“與自然和諧相處、視死亡如歸家”的精神世界。在敘事中,影片設計了另一個人物——滾拉拉的好友賈古旺,他到外部世界走了一遭卻蹊蹺地殞命(影片並未交代原因),這一情節再次隱喻了外部世界的凶險和家鄉的安穩。導演寧敬武在談創作體驗時說:“我在這裏看到了人類最詩意的棲居地。那些擁堵在地鐵、奔波於寫字樓的人們,那些購買了豪宅及70年產權的人們,他們的心靈找到歸屬地了嗎?”顯而易見,由於對現代社會或者說城市生活帶著一種反感和抵觸情緒,導演無形之中將少數民族地區視為人類的精神家園。類似的影片還有卓·格赫的《索米婭的抉擇》《成吉思汗的水站》、哈斯朝魯的《長調》、劉傑的《碧羅雪山》等,創作者常常會有意無意地流露出“現代化的焦慮”。在《成吉思汗的水站》中,主人公敖特根近乎偏執的舉動真切地浮現出對現代性的“怨恨”。但“這種揚此抑彼的二元對立思路實際上隻會強化少數民族文化的悲劇性,而無法引導出一種開放的、平等的文化建設空間”。
事實上,“現代性危機”是由經濟單方麵的迅猛發展而引發的信仰危機、認同危機、倫理價值危機等。在反思現代性的過程中,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並未從整體的價值體係揭示、認知物質經濟在人類社會史上的複雜功能,而是重新回到了以情感替代現實、以感性反對理性、以道德批判物質的前現代狀態,由此造成故事經驗的庸常與空洞”。這種文化憂思錄式的古典主義沒有提供任何有意義的現代性反思。相反,從現代性到後現代性的思想發展中,西方文化出現了更為複雜的非中心性、反本質、反權威、尊重個體與差異,反終極價值等思想範式。如果從少數民族題材電影擴展到中國電影,由於反思現代性的思想觀念嚴重滯後,造成了東西文化的折扣現象。
此外,忽視觀眾的文化差異也是產生文化折扣的一個重要原因。萬瑪才旦曾在自己早期的兩部電影作品中,有意識地降低觀眾理解的門檻。譬如《靜靜的嘛呢石》中涉及了藏戲,他會在劇情中做一些補充以及提示;在《尋找智美更登》裏把《智美更登》的情節分散地融合到劇情裏麵,讓大家在觀影的過程中了解這部藏戲的基本劇情。許多觀眾看完影片後對《智美更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專程到藏地去觀看。然而在拍《塔洛》時,卻忽視了觀眾的文化差異性,造成部分觀眾理解上的困難。在影片的一開場,萬瑪才旦以固定機位拍攝的方式為觀眾呈現出這樣一個鏡頭:主人公塔洛用誦經的語調全文背誦了《為人民服務》,對他而言,這是近乎宗教信仰的價值觀——世界和道德都是非黑即白,人的死不是重於泰山就是輕如鴻毛,沒有中間地帶。但這一帶有“文革”背景的故事情節,對於不熟悉新中國曆史背景的海外觀眾,很容易造成理解上的誤差。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影片在華語地區和藏語地區放映時,觀眾能夠很好地理解故事和人物,認為它主要表現了塔洛孤獨的狀態,但到了威尼斯等海外電影節上,觀影者卻理解為“塔洛”有著很強的記憶力。導演在拍攝中雖然在台詞或者其他地方做出了一些提示,但作用不是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