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了,我的鸚鵡立在枝頭,拒絕回來。

那天晚上開始下雪,我從二樓的窗口看過去,玉蘭上的鳥不停地抖落身上的雪花。後來天又下起雨來,雨聲裏夾著鳥叫聲。我抹掉窗戶上的白霧,打開手電,光穿過夜色,落在玉蘭上,一個影子,在光裏一閃一閃。那是我的鸚鵡。我把耳朵貼在冰冷的窗戶上,聽清楚了,是我的鸚鵡在淒厲地大叫:春天!春天!我聽了會兒,便在這叫聲裏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家門,來到那株玉蘭樹下。這個冬天很冷,所以顯得漫長,我身上的大衣也有些厚重,那株玉蘭樹下有一個小水窪,裏麵安靜而又沉默地躺著一隻鸚鵡,嘴巴半張著,我端詳了一會兒,正要離開,一隻野貓從不知何處竄了出來,叼走了鸚鵡的屍體。看著空蕩蕩的水窪,我突然疑心起來,是誰教了它春天呢。這樣想著,我又望向四周,滿眼是沙子的黃枯葉的黃。

(三)

那天下午起,那隻鳥的叫聲就沒有停過。叫聲出現的時候,我正對著窗戶出神,時間在我空洞的凝視下變得緩慢。我看見空氣中的塵埃和光線,窗前的一株廣玉蘭正在生長,周圍什麼聲音都沒有。突然,那鳥叫了起來,以一種奇特的,我未曾聽過的聲音叫著。像是小提琴被低低地抑著,使我想起掰斷荷藕時那些拉扯出來的透明的絲線。好幾次,我覺得那鳥叫像是要消失了,但是沒有,調子在最後總會揚起來。

我的心亂了,這種沒有來由的叫聲帶著預兆的感覺,我站起來,走來走去,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要擊中我了,也許是不幸。我在房裏逡巡了一會兒,然後斜倚在窗戶邊上,露出半個身子,向外張望。我知道那鳥在哪兒,卻不知道它為何叫得這樣淒涼。那叫聲裏隱約有哭泣的意味,就是刻意讓人聽見,叫人明白。有一次,我推開紗窗往下看去,它就趴在那個玉蘭枝椏單薄的小巢上,一動不動,銅打得一般,斂了翅膀匐在那裏,安靜而又深情地叫著。我注意到,它的嘴巴半張著,眼睛凝視著巢邊的一顆白色的蛋。看到那顆蛋,我想起了幾個身影。這幾個身影在上午來過,帶著石頭和木棒。那時候我也這樣站著,露出半個身子,目光沒個焦點,隻聽見玉蘭搖晃的葉子的摩擦和莫名的歡呼。

近乎一個下午,我一直聽著叫聲猶豫不決,最後我決定下樓去看看,然後在廣玉蘭下尋到了一攤痕跡。我盯著那攤痕跡瞧了會兒,一下子明白了這叫聲裏所包含的淒涼。然而又有些鬆心,覺得不幸與我漸遠了。這時候那鳥愈發叫地忘情,我支起身子繞著玉蘭樹踱了一圈,突然掉下眼淚來。我朝那鳥大叫,呼喊,試著搖晃那株廣玉蘭,希望它能停下來。玉蘭樹上的黃葉子一片片地落下來,而鳥還是在叫。

我一度猜想她要鳴叫到死,然而到傍晚,正如叫聲突然響起一樣,毫無征兆地,叫聲停了。我抬頭,那鳥張開翅膀,看了我一眼,然後箭一般朝天空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我低頭靠著那棵玉蘭,感受到夜色正變得完全,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不幸是鳥的,我隻是不幸的旁觀者,這樣想來我就輕鬆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