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這些時,我已長大,離開南方故鄉多時,身旁再無桑樹或者榕樹。我開始懷念與它們生活的日子,可以整日坐在樹下看書,聽鳥群的鳴叫,或者盛夏時節躺在樹下睡覺,陽光透過樹葉投下細碎的光斑,照在臉上,好像生命都是明媚的。風吹來的時候,樹木晃動著葉片,像巨鳥抖動著羽毛。經過樹葉的層層過濾,風被洗幹淨了,卸下塵土顆粒,吹到皮膚上,涼絲絲的,很舒服。每棵生長在我們世界裏的樹都好像親人、朋友一樣,有時我趴在它們身上,耳畔還會聽見它們的聲音,隱隱約約,窸窸窣窣,說什麼呢,我沒有聽清,但我知道一定是類似“你轉眼也長高了”、“未來的你要更努力哦”、“如果有天離開我們了不要哭鼻子,知道嗎?”這樣的話。當然,樹不像人會說漂亮話,它們隻會默默祝福我們。每一節虯枝、每一片密葉、每一條根部都是一句話,長進我們心裏,不離不棄。

十九歲來到北方,我看到最多的是白樺樹。樹幹筆直,伸往天空,沒有多餘的姿態。高高的白樺樹像個嚴肅的人,遠沒有南方樹木和藹。我走在路上,兩側的白樺樹看著我,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有一次下課回來,我特地跑到樹下,拿小刀在樹幹上刻字,寫了幾行“為什麼我不能像你一樣高大”、“你可以在看見我的時候彎下腰嗎?”、“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以為把話刻在樹皮上,樹就會知道。但是當白色整潔的樹皮被我刻出道道筆畫時,白樺樹還是和所有的樹一樣,保持沉默。我後悔了,覺得自己的天真與幼稚傷害了一棵樹。之後我都不從那走過,怕聽見樹的哭聲,怕親眼目睹自己的殘忍,想靠時間遺忘,但那些用刀刃說出的話卻永遠留在那棵白樺樹的身體上,風吹不掉。我們所能欺騙的隻是自己。

數年之後我回到故鄉,竟然認不出曾經的村莊。稻田被商品房占據,道路是硬邦邦的水泥路,街道上都是藥店、超市和廣告牌,那棵伴隨自己長大的桑樹失去蹤影。我的本科同學有次路過這裏,我帶他遊玩,出生在貴州山區的他一路上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們村好繁華,就像我們那裏的縣一樣。”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什麼,心裏卻有一絲難過:我的樹不見了,我的童年消失了,我不想要現在圍城一樣的村莊。我想要曾經的那棵樹,那棵我可以和它說話的樹。

時間是一條蜿蜒流淌的河流,而樹卻是向上流淌的河流,每一個時刻裏它都被光線拉伸著往上生長。樹對光的依戀如同人類對金錢名利的追求,但有所區別的是它們向往的始終是自然界,而我們終日開動現代文明的馬達踩踏自然,追逐著齒輪和機械帶來的快感,理想和目標都被鋼筋水泥築造的城市森林所圍困,隻知道高度不在乎低處,隻想著依靠源源不斷的物質為自己提供歡樂而不在乎是否戳中那些無私沉默者的痛處。河的終點是大海,樹的終點是天空,而我們永遠無法知曉自己最後的終點在哪裏。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早已把樹當做自己的同類。沒有樹陪伴的日子,就好像身體裏少了根肋骨,所以讀研時,我沒有絲毫猶豫選擇了西南的一所學校,那裏環境清幽,山鳥鳴啼,草木繁盛。

午後陽光在窗邊綻放,遠處水霧散去,山漸漸呈現出輪廓。時間是一首透明的詩,寫在時針、分針與秒針之上。秋末,樟樹枝椏上還有很多葉子駐紮著沒有掉下,像不像一群堅強你,在今天,在明天,或者在遙遠未來的某個時刻,不斷對著樹說話,關於成長,關於理想,關於那些生命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