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她匆匆接了電話,神色變得凝重起來。她微蹙著眉一言不發地走到窗前靜靜地站在那裏。窗外烏沉沉的天空,上海的房頂一片連著一片迂回進白騰騰的雨霧裏直到消失在翻騰的雲海裏。

良久,她心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低聲呢喃著:“上海的暴風雨終究還是要來了……”

她叫來了帕吉,俯在他耳邊低語著什麼。帕吉的臉色大變,眉頭蹙成一團,匆匆地離開了房間。房間裏隻剩下我和她,莫名壓抑的氣氛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她緘默地坐在椅子上抽起煙來,直到抽完一支煙才緩緩開口:“上海已經不安全了。一周後的晚上八點所有的港口都要封閉。”她泛白的指節微微顫抖著,“我已經讓帕吉去弄到香港的船票了。一拿到票,你立刻離開上海。”“你呢?!”我急了。她沒有回答,一言不發地徑直起身去拿抽屜隔板底層的一封信,然後鄭重地交給我。“到了香港,這封信交給來接應你的男人。”她叮囑著我,眼裏是一種出乎意料的平靜。我重重地點了點頭,隱隱不安地感覺到上海這座被虎視眈眈的孤島即將要沉沒了。我沒有繼續追問,我知道瞿彤這樣的女子一經做出的決定,就算是地獄她也敢義無反顧地跳下去,在烈火裏坦然地笑……(六)

日軍在一個月裏失蹤了兩名武官,天皇政府警覺了起來。

12月4日,日本憲兵以搜查為名強行闖入瞿彤九江路的別墅。門被粗暴地推開,五六個士兵站在門口,兩個軍官走了進來。“瞿小姐,請跟我們走一趟。”一個日本軍官用日語禮貌地說道。瞿彤不動聲色地從雕花的椅子上站起來。窗子是敞開著的,吹進些許寒風。她一聲不吭,似乎沒有要妥協的樣子。兩個軍官對視了一眼。“瞿小姐,請跟我們走一趟!”另一個軍官用蹩生的中文加重了語氣。他舉著槍朝著她走過來。瞿彤忪然笑了笑,右手優雅地抬起理了理耳邊的碎發,好像在說不必急,我跟你們走就是。

瞿彤不疾不徐地走出別墅。外麵早已擠滿了黑壓壓的記者。她平靜地望了一眼爭先恐後的記者,從容地露出泰然自若的笑容,舉手投足像是平常那般自然貼切。藍色燈芯絨的裙子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單薄。我站在人群裏看著她在閃光燈擁簇下鑽進日本憲兵的汽車裏。車頂上那麵白底紅日的日本旗在淡白的冬日裏招搖地翻騰著。我的左眼隱隱發脹,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七)

瞿彤被日本人軟禁在蘇州河畔的一棟洋房裏。隔天早上我在蘭心劇院聽到令人震驚的消息——瞿彤跳樓自殺了。一時之間,劇院裏的男人們淚流滿麵,女人們相互抱著哭成一團。

我來不及穿上外套,就匆忙地上了祥生的出租車趕往蘇州河。一路上,我的潛意識裏一直都在回避這個事實,我安慰自己隻是瞿彤和我們大家開的一個玩笑。

瞿彤還孤零零地躺在馬路上,她飛躍出了半條馬路。日本人已經圍起了封鎖線,日本憲兵拿著刺槍站在封鎖線裏,行人隻能隔著一段距離觀看。有記者在拍照被憲兵用刺刀轟開很遠。瞿彤白色的呢子外套上濺滿了血,藍色的絲巾還繞在脖子上。租界巡捕房的人來了。日軍說是自殺。群眾們悲憤地指責是日本人偽造現場。最後日本人隻好同意繼續調查“自殺案”,屍體由租界巡捕房暫時收撿。

(八)

12月7日,在上海文化界、工商會人士以及影迷的多方壓力下,巡捕房被迫妥協歸還瞿彤屍體。

(九)

12月8日清晨陰雨綿綿,業界人士及廣大影迷手持白玫瑰一路護送靈柩到靜安寺萬國公墓下葬。靈柩裏的瞿彤依舊如初般明豔動人,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不被塵世所紛擾。她就像亂世裏翩躚起舞的蝴蝶縱使炮火連天,也仍舊扇動著翅膀在這動蕩的亂世帶來一絲衝破黑暗不甘束縛的力量。而上海這看似平靜的海洋,終於要在暴風雨裏被攪得天翻地覆了……(十)

12月8日晚八點,帕吉送我到黃浦江邊。這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眼裏汍瀾,他蠕動著蒼白的唇:“瞿小姐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我點點頭。“嘭”身後的上海響起一聲驚天的巨響,一束巨大的光球由遠到近蕩漾開來,將上海的半邊天映得如同白晝。一陣又一陣的巨響一觸即發,濃重的火藥味迎麵撲來。“快,帕吉,和我一起走!”我焦急地催促他。他淺笑著搖搖頭,夜風吹起他稀疏的幾縷頭發。“帕吉!”“餘記者,華沙已經淪陷了,我要留在上海。你要好好活下去……”他露出一個平靜的笑容,轉身沒入身後張著血盆大口的上海。

汽船緩緩駛出,沉睡的上海終於在那種扭曲蔓延的戰火裏驚醒,惶恐又無助地流著靜默的眼淚。我僵直地站在甲板上,淚眼婆娑地端視這這塊被撕咬得支離破碎的土地,我這才意識到帕吉說的話是瞿彤身上不輸男人的果敢和決絕,才能義無反顧地投身地獄之火……(十一)

後來,我把信交給了那個男人。我不知道那封信究竟寫了什麼,竟讓一個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的軍統男人落淚。但我分明感受到了獨屬瞿彤特有的熾熱的味道……(十二)

這一去香港,就是近五十年。

(十三)

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站在墓前輕輕將一束百合花放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舊鋼筆輕輕地放在墓碑上,眼裏汍瀾。他低聲呢喃著:“瞿姐,我回來看你了……”天空中烏雲密布,遠處狂風驟雨,隻有這墓前的一方陰霾露出一線魚肚白,像是晨曦。

時光如白駒,所有人都在風霜裏腐朽得殘破,唯有照片上的女子不被時光蛀蟲的利齒所傷。她的劇本裏,所有人隻能是猜不透結局的局外人……###關於這座村莊的一些事情

關於這座村莊的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