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荼甘如薺(1 / 1)

第七章

荼甘如薺

初夏,苦菜花經晨光的妙手點裁,無數張小黃菊似的靈秀笑臉,浮動在纖細的葉梗之上,成為菜畦的絲巾,麥田的披肩,堤坡的裙裾,樹林的繡鞋。拈幾朵小花輕嗅,縈在心間的是如絲如縷的鮮香,全不似它葉子的清苦。

北方原野上常見的苦菜,《詩經》裏稱為“荼”。《邶風·穀風》中的荼,與一個女子的命運有關。初嫁時,一貧如洗的男人“及爾同死”的誓言讓她心安,於是幸福地道出“誰謂荼苦?其甘如薺。”日子苦點兒算什麼呀,隻要跟他在一起,再苦的日子都是甜的。女人的巧手殷實了日子,卻蒼老了她的容顏。飽暖的男人迎娶了新婦,將她逐出家門。“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變成淒風苦雨中伶仃女子哀怨的哭泣:誰說荼菜味苦難下咽?比起心中的苦,它鮮香如薺菜。這棄婦的悲苦心聲,是一股疼痛的冷風,隱在《詩經》裏,瑟瑟吹拂了幾千年。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看著滿眼碎金般的苦菜花,翻閱著關於苦菜的記憶,咀嚼這八個字,滋味與《詩經》裏迥然。

春天,苦菜剛在大地上秀出一片片窄窄的嫩葉,便有懷舊的女人握著鏟小心翼翼地挖。小心,是怕碰破莖葉,白色的漿汁冒出。那苦澀的液體原汁原漿地滲透進舌齒間,才算最好的歸宿。富足舒適的現代人,挖苦菜的興致絲毫不減。因為這些野生長的苦菜,曾伴隨人們走過荒瘠貧困的時代。“一籃子苦菜半瓢糧”,窮人的生命,曾因它的接濟得以延續,它也因此有了更加卑微的名——窮人菜。窮人菜挖不敗,年年歲歲,一茬接一茬,欣欣然蓬勃著。

老人們絮叨苦菜時代的舊事,提起鄉鄰間一瓢玉米麵半袋高粱米的接濟,神色話語裏滿是虔誠與感激。一籃籃苦菜的恩情,金燦燦的苦菜花般照亮老人們的記憶。姥姥講,舅舅出生時,是天寒地凍的臘月。舅舅本來還有個雙胞弟弟,可由於屋裏太冷,落生不久就沒了氣息。鄰家老太太把舅舅揣到懷裏,焐熱了舅舅瘦小冰涼的身體。舅舅轉危為安,姥姥卻由於傷心和長期營養不足沒有奶水。那年月村裏見不著也買不起奶粉,繈褓中的舅舅啼哭著尋找乳汁。那時二伯母也剛生下兒子,奶水充足,才出滿月的她就冒著大雪跑到姥姥家給舅舅喂奶。此後,她天天往姥姥家跑,一天兩趟,寒往暑來,直到舅舅七個月大。如今舅舅已年過四十,事業如日中天,卻常恭敬地聽姥姥講苦菜時代的那些過往,也常帶著舅媽去看望年邁的二伯母。

苦菜,代表著貧瘠時代土地無私的饋贈,象征著饑寒歲月世間富足的人情。那份給予、那份情誼,散著自然與人、人與人間謙和融洽的氣息,讓人歡喜,耐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