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非家庭共同體,亦非勞動共同體;那麼,這種看上去像是一種社會的現象,又何以存在呢?答案很簡單,這是在圖謀劫掠。那位殷勤的同事,打著富於欺騙性的幌子招搖過市,明裏幫人一把,暗中心懷鬼胎,一旦時機成熟,立刻侵吞不待。把小糞塊滾成球,這不僅要吃苦,還得有耐心。如果能把現成的糞球搶到手,或者退一步,能強行當一位座上賓,那該是多便宜的事呀。糞球主人稍一放鬆警惕,人家就會裹脅著財產,溜之大吉;主人如果寸步不離地監視著,人家就會以沒少出力為理由,索性與你就地共進美餐。如此伎倆,不管怎樣都能獲利,掠奪已被幹成了利潤極高的一個行當。確實有如上所說的那樣一批金龜子,陰險地做著手腳;它們前去給一位無需幫忙的同事幫忙,表麵上裝成仁慈的援助,骨子裏卻埋著不可告人的貪欲。更有一部分似乎根本不要臉皮的金龜子,自恃力大勁足,采取突然強行掠奪的手段,直截了當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強行掠奪的行為隨處可見。一隻金龜子撤離了工地,與世無爭,獨自滾著糞球,那是它的合法財產,是它憑著良心得來的。突然,不知從哪兒又飛來一隻同類,身體重重地落在地上,先把煙熏般的黑翅膀收進鞘翅,然後揮起前肢,用臂甲的背麵擊倒糞球主人。主人此刻正操著拖拽姿勢,所以根本無法招架。趁被剝奪者暈頭轉向、立足未穩的當兒,不速之客已捷足先登,神氣十足地高高站在糞球上,控製住擊退進攻者的最有利位置。它把帶鎧甲的雙臂縮在胸前,隨時準備反擊,以防事態逆轉。被竊取了勞動果實的,圍著糞球團團轉,尋找有利的出擊點;當竊賊的則站在碉堡頂上原地打轉,時時與對方保持對峙態勢。隻要攻方立起身來往上爬,守方就一臂揮掃過去,擊在對方的後背上。看來,如果進攻者不改變收複財產的策略,那麼占據了製高點優勢的那一位,將一次又一次地挫敗另一位的進攻企圖。這時,進攻一方轉而采取破壞行動,想把碉堡和駐防部隊一起掀翻。糞球的根基開始動搖,球體隨即晃動,接著滾了起來。強盜隨之一起滾動,但是它使出渾身解數,使自身保持在球頂上。它成功了。當然,並不是所有強盜都能成功。它之所以掉不下來,是因為它快速做著一連串的體操動作,克服了球狀支撐物產生的失衡作用,身體始終處在得以保持垂直的球體頂部。一旦它失足跌落,優勢立即會變成均勢,戰鬥隨即以短兵相接的形式繼續進行。這時候,盜竊者和被竊者對頂而立,身貼身,胸靠胸,足爪不斷地互相交叉、分開,節肢鉤繞在一起,頭頂的角盔頻頻相撞,時而發出銼磨金屬般的刺耳聲音,咯吱咯吱的。經過格鬥,能夠掀倒對手而得以抽身的一方,火速搶占糞球製高點。圍城攻堅,戰事又起。這時的進攻者,可能是強盜,也可能是被搶者,這地位取決於誰在肉搏戰中失勢。盜賊膽大包天,鋌而走險成性,它們大都可以占上風。在這種情況下,被剝奪財產者接二連三受挫,鬥誌鬆懈下來,忍氣吞聲但又服服帖帖地重返糞堆,到那裏再製作一個小糞蛋兒。那掠奪得手的,唯恐已經解除的險情會突然重現,拖起搶到的糞球便走,把它運送到自感保險的地方。我有時還遇到這樣的情況,突然又出現第三位爭奪利益者,來竊取竊賊的果實。說良心話,我對它倒沒有什麼反感。
我煞費苦心地思索著兩個問題。其一,什麼樣的蒲魯東,使“財產即贓物”這樣一條大膽悖論滲透到金龜子的習俗當中?其二,什麼樣的外交家,使“武力勝過權利”這樣一條野蠻法則在食糞蟲類那裏變為一種光榮?
由於缺乏基礎資料,我難以探究這些已經習慣化了的劫掠現象的起因,也無法搞清這種為奪取一團畜糞而濫施武力的行為的緣由;我可以證實的僅僅是一點,即,竊取是金龜子當中的普遍做法。這些滾糞球的,肆無忌憚地互相掠奪,我真不知道其他蟲類還有如此典型的厚顏無恥的行為。這個昆蟲心理學的奇怪難題,姑且留給未來的觀察工作者去關注解決吧,我接著講那兩位協作滾糞蛋兒的合夥者的事。
盡管用詞未必貼切,我們仍以“合夥者”稱呼兩隻合作共事的金龜子。它們當中,一位是強行入夥的,另一位則是怕惹更大麻煩才接受外援的。二者相逢,還算和氣。協助者趕到的時候,財產所有者正一刻不停地工作;剛來的好像心懷友善,而且立刻投入工作。兩位合夥者,各自采用不同的拉套方法,財產所有者占主導地位,處在顯要位置,從負載物的後麵向前推,是後腿在上而腦袋朝下。協助者位於負載物前麵,姿勢剛好相反,是腦袋朝上,帶齒的前臂按在球體上,一對長長的後腿撐住地麵。一隻金龜子向前推,一隻金龜子向前拉,糞球滾動於二者之間。
兩隻金龜子使出的力量,並不總那麼協調,原因是,幫忙的要背對路麵,財產所有者又被負載物擋住了視野。所以,事故頻頻發生,運送糞球的每每翻起三百六十度大跟頭,雖說無可奈何,倒也十分開心。跟頭過後,迅速起身,各自重新就位,前後位置依然如故。即使在平地上,這種運載方法也隻能事倍功半,因為整體行動缺乏準確的配合。其實,隻用在後麵推的一隻金龜子,事情不僅能做得同樣快,而且能做得更出色。這時候,那位協助者又不安分了,它剛才還表現出心懷誠意的樣子,現在卻冒著打亂運行機製的危險,決定以逸待勞。當然嘍,早已被它視為已有的珍貴糞球兒,它是絕沒有放棄的。摸著的糞球,就是得到的糞球。但它也決不會掉以輕心。另一位也許會把它丟在那裏不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這家夥把腿收在腹下,身子貼伏在糞球上,就像是嵌在球麵上一樣,與糞球渾然一體。從這時候開始,一個由球和蟲組成的整體,被財產合法所有者推著滾動。偷懶的扒在糞球上,球體不時從身上軋過,自己的身體失去了固定位置,忽兒在球頂,忽兒在球底,忽兒在左舷,忽兒在右舷;然而,這一切對它無妨。這忙幫得很不錯,的確是默默無聞地。這樣的幫手真難找到。自己坐上大車,食物就得有它一份!然而前麵如果出現陡坡,它就必須下來露一手了。此時,糞球滾在坡麵上,行進艱難,剛才搭車坐的,現在處在排頭兵的位置,正用帶齒的雙臂拉拽沉重的糞球;同伴則在下麵撐住球體,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上頂。密切配合,通力協作,上邊的拉,下邊的推,我看到金龜子們就是這樣爬坡的。老實說,那陡坡如果隻靠一隻金龜子推著糞球爬,縱使頑強不息,也隻能精疲力竭,一籌莫展。在這種艱難時刻,並非所有金龜子都能表現出衝天幹勁。斜坡路上,本來十分需要協助者提供支援;可是偏偏有這樣的家夥,它穩穩當當地坐在車上,好像全然不知遇到了困難,需要克服。倒黴的西西弗斯,在那裏一遍又一遍地拚命使勁,不遺餘力渡難關;另一位呢,靜坐不動,聽其自然,隻管自己牢牢扒在糞球上,隨其一起跌滾下去,一起爬滾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