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沒有曆史。它被當前的事情破壞掉了,他們不可能考慮保留對過去的記憶。卓越的教育令人欣慰,它盡責地做記錄,形成家庭文件,告訴我們誰是祖宗,對我們講述祖先與多舛命運頑強的抗爭,一點一滴固執的努力,適就了我們的今天。如果單憑個人興趣,不可能講述那樣的故事。在世事強迫之下,老家遭到遺棄;一窩鳥飛走之後,巢穴就不再被認識了。

我是一隻在蜂房裏辛苦勞作的蜂兒,卑微而浪跡天涯,所以家族記錄少得可憐。對於母係家族譜係,我的論據突然變得含糊不清了。我必須在這個問題上多逗留一會兒,這有兩個原因:首先,要尋找遺傳的影響;第二,借此多講點童年故事。

我不知道姥爺的情況。有人告訴我,這位值得尊敬的祖先在盧爾格區最貧窮的教區裏,當一名遞送傳票的司法人員。他總是在印花紙上用大字書寫古體文字。他帶著裝滿鵝毛筆的筆箱和墨水瓶,跋山涉水,從一個不幸的破產者到另一個景況更糟的破產者,為人草擬契約。在訟棍伎倆的氛圍中,這位初級學者與酸澀的生活以命相搏,當然對昆蟲毫不在意;如果碰到了,最多把它們踩在腳下碾碎。他懷疑那無知的動物行為惡劣,當然不會再搭理它。從姥姥一方來說,除了家務活和她的珠子,對什麼事都知之甚少。她把字母表看成一堆象形文字,除了有損視力別無它用,除非你要在紙上起草政府傳票。在世界上,在那種日子裏,在小人物當中,有誰夢想著學會讀書寫字呢?那種奢侈留給了律師助理,他本人也很少使用它。我幾乎用不著多費唇舌,昆蟲是她最不關心的事兒。有時,她在水龍頭下衝洗做沙拉的菜時,在萵苣葉上發現一隻毛蟲,準會大驚小怪,把那討厭的東西放走,以此切斷與那赫赫有名的危險之間的聯係。簡而言之,從我母係的祖輩來說,昆蟲充其量也不過是毫無趣味可言的動物,而且幾乎永遠是令人討厭的動物,他們根本不敢用手指頭碰一碰它們。毫無疑問,我對動物的喜愛不是得自母係。

對於父係一支,我手頭有爺爺奶奶更為精確的材料,因為他們身體健朗,長葆青春,使我能夠了解他們兩個人。他們是農民,為了字母的事兒,他們之間爭吵得相當厲害,以至於他們一生都不曾翻開過一本書;他們堅持在盧爾格冰冷的花崗岩山脊上,巴掌大的貧瘠山地上耕作。他們的家在石楠樹和金雀花叢中孤獨地矗立著,周圍數英裏之內沒有人家,不時有狼來造訪。對他們而言,這個家就是宇宙的中心。但周圍有幾座村莊,集日,人們把小牛趕到集市上,除此之外,其他的事都隻不過是非常含糊的道聽途說。在這種荒野的孤獨中,長滿青苔的花崗岩,還有滲出彩虹色的池塘沼澤,是主要的財富來源,它們提供豐富而濕潤的青草,養育了牛群。夏季,山坡上長出矮矮的綠草,先人們就在坡上用於草叉圍起籬色,把羊群日夜圈起來,以免變成野獸的果腹佳肴。當一處山坡上的草快吃光時,羊欄就轉移到別處。中間是牧羊人搖擺不定的小屋,那是一座麥杆艙。夜晚,要是有偷食的狼在附近的樹林中遊蕩,有兩條牧羊犬負責保護平安,它們帶著配有長釘的項圈。

農家的院落還以人口眾多而自豪,不斷堆積起來的牛糞一直陷到我的膝蓋,用微微發亮的泥漿打成了深棕色的液體肥料。院子裏,羊羔歡蹦亂跳,大鵝鳴響喇叭,家禽刨抓地麵,呼呼嚕嚕的大母豬身下有一大群小豬叼著奶頭。

惡劣的氣候並沒有給耕作帶來同樣的災難。在適當的季節,先人們要在延綿的高沼地上點火焚燒直立的金雀花,再用搖犁劃過大地,讓火焰的餘灰肥沃土壤。就這樣在幾英畝土地上生產裸麥、燕麥和土豆。最好的角落一直留給大麻,它把家裏的拉線棒和紡錘武裝起來,是製作亞麻布的材料,那裏被視為奶奶的私人領地。

所以,爺爺首先是個牧羊人,精通牧羊放牛,但對所有別的事完全一無所知。他要是知道在遙遠的未來,自己家裏有個人,為那些他自己一生中從來不曾允許自己多看一眼,絕對無足輕重的動物著迷,不定會驚得怎樣目瞪口呆呢!他要是想到那個神經錯亂的人就是我本人,那個坐在他身邊桌前的不可救藥的飯桶,我的脖子上不定得怎麼挨打呢,那將是多麼憤怒的眼神!

“為這些廢物瞎耽誤工夫!”他將發出雷鳴般的怒吼。

這位族長絕不是在開玩笑。我仍能看到他嚴肅的麵容,看到那顆頭,上麵披著未加修剪的長發,他常用拇指把頭發輕撫耳後,把古典法國天主教的發式直披到肩膀上。我看到他的三角形小帽兒,他的膝上有扣的瘦褲子,還有他的裏麵塞著稻草的木鞋,一走路就發出回聲。啊,不!童年的遊戲一旦過去,就再也不會有飼養蚱蜢,從土底下的天然環境中掘出糞甲蟲的事了。

我奶奶,心靈虔誠,總是佩帶著蘇格蘭高地地區盧爾格古怪的頭飾:一個大黑氈盤,像木板那麼僵硬,中間裝飾著一個冠,大約有一平指高,比六法郎硬幣窄一點。她用一條黑色絲帶係在下頌上,保持那典雅而不穩定的圓。泡菜、大麻、雞、凝乳和乳清、黃油;洗衣服,照看孩子,關照全家的飯食。這麼說吧,所有辛勞婦女身邊的事,隻要你能想到的,她都幹。在她的左邊,是裝著亞麻織品的線棒;在她的右邊,紡錘在她拇指飛快的撚搓下旋轉,她還得不時用舌頭把線弄潮。她就這樣不辭辛苦地度過一生,為全家的秩序和安寧操勞。我用我的心靈去觀察她,特別是在冬天的夜晚,那時有更多其樂融融的全家交談。一到吃飯時間,我們所有人,大大小小,就會把椅子搬到長桌周圍。長桌是由一對長條椅四條搖搖晃晃的腿,勉強支撐的厚木板構成的。每個人麵前都擺放著自己的木碗和錫勺。在桌子的一端,總是擱著一個巨大的裸麥麵包,有車輪那麼大,包在一塊洗得噴香的亞麻布裏,它將一直站在那兒,直到什麼也不剩。爺爺猛力一擊,切下夠當時吃的一塊;然後用隻有他有資格使用的刀,給我們把麵包分成小片。現在,我們得從他的手中掰下他的一塊,並按他的意思放到他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