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點的孩子一般要寫作。他們享用屋裏稀疏的光線、唯一的大桌子和一圈椅子。光線來自狹窄的窗戶,流浪的耶穌和殘忍的歌羅在那裏相向而立。學校什麼也不提供,甚至不給一滴墨水,每人都必須自帶各種器具。當時的墨水壺是一種古代包裝的遺跡,也許是雷貝萊斯時代的,它是分成兩節的紙板盒。上麵一節裝筆,用鵝毛或火雞大翎毛製成,筆刀把它們修剪得整整齊齊;下麵一層是微型井,裏麵盛墨水,墨水是用煤煙和醋混合製成的。

先生有項偉大的工作,就是修補鵝毛筆——一項細致入微的工作,沒有經驗的手指可能還會遇到危險,然後在白紙的頂端畫一條抬頭線,再按照學生的能力寫一個字母或一個單詞。做完這件事之後,他就把注意力集中於藝術工作,裝飾我們的抄寫作業!他的手停留在小拇指上,隨著手腕的波浪運動,就做好了準備並計劃好了飛行!他的整隻手很快起飛了,飛行、旋轉,看啊,畫線下麵展現出一個圓形的花環,狀如螺旋而豐富繁茂,框住一隻展翅飛翔的鳥,如果你願意,整件作品可以用紅色完成,紅色是唯一與這支非凡的筆般配的顏色。我們大大小小的孩子滿懷敬畏,站在這些奇跡跟前。晚飯後,全家人會傳看這些從學校帶回來的傑作:“多能幹的人啊!”大家議論,“用羽毛筆竟能為你畫出聖靈!”

我在學校讀什麼?用法語,最多是從宗教史中摘出的少量片段;用拉丁語,經常教我們從頭到尾反複唱晚禱。學得好一點的學生試著解釋手稿,那是一種買賣契約,由某些代筆人用難以辨認和理解的文字寫成。

曆史、地理呢?甚至沒人聽說過。地球是圓的還是方的對我們有什麼不同呢!無論是圓的還是方的,都沒法兒改變現狀。

語法?先生很少為這件事傷腦筋,我們就更不在乎了。對於語法中的術語,像什麼實詞、指示、虛擬語氣等,我們要是見了這些新鮮而又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詞兒,一定會莫名其妙。精確的語言,無論是說還是寫,一定要通過實踐來學習。我們中間沒人在這方麵猶豫不決,也沒碰到過什麼麻煩。離開學校以後,一個僅僅要回到羊群中去的男孩兒,要這麼聰明幹嗎!

算術?是的,我們做一點算術,但不是已知意義上的算術。伸出一排手指,用不著伸得太長,把它們加起來,從中減去一個,差不多就是經常性的工作了。在星期六晚上,作為一周的結束,通常要有一次總結性狂歡。領頭的孩子站起來,高聲背誦乘法表直至12倍。之所以是12倍,是因為當時我們習慣使用舊的12進製算法,而不是公製的十進製係統。朗誦結束之後,包括小的在內,全班人開始齊聲合唱,這大聲的喧囂把正在屋裏的雞和小豬驚得亂飛亂跑。這一回朗誦12×12口訣,排在第一的孩子開始念下一行表,其他人盡己所能地大喊著重複。我們在學校學的所有知識中,乘法表學得最好,因為這種噪音法把各種不同的數字灌入我們耳中。這並不是說我們成了訓練有素的計算家,我們中最聰明的孩子也會輕易被乘法表中的數字弄糊塗。對於除法,幾乎沒有人達到那一高度。簡言之,麵對無論多麼微不足道的問題,如果必須解決,我們動腦子想的不大可能是來自所學的算術知識。

當時人們都認為先生是個出色的人,他應該能把學校辦得很好,隻不過因為他太缺乏一樣東西:那就是時間。他把身兼數職所剩的每一點餘暇都花在了我們身上。首先,他得為一個地主管理財產,那位紳士僅偶爾回村裏一趟。先生得照管一座4層的舊城堡,現在城堡裏的鴿子窩已經太多;他指揮著收獲幹草、胡桃、蘋果和燕麥。夏天我們常常幫他,在冬天,管理有序的學校這時幾乎荒廢。留在學校的人隻剩下幾個,他們還太小,不能在田間幹活,其中包括那個後來有朝一日寫下這些難忘之事的孩子。那時上課不那麼呆板,有時在幹草或稻草堆上就能上課;更經常地,在上課時間清理鴿子窩,或是踩碎蝸牛。在雨季,蝸牛會從它們的要塞出發遠足,那座花園邊上的崗亭是屬於城堡的。

先生又是理發師。他那雙輕靈的手,曾那麼靈巧地為我們的抄寫畫帶裝飾的美麗的鳥,他還用這雙手為當地的顯要刮臉:市長、教區牧師、公證人等。先生還是個撞鍾人,課堂因此被婚禮和命名儀式打亂,他必須把鍾敲得嗡嗡作響。聚集的風暴也會為我們帶來假期,必須敲響大鍾擋住閃電和冰雹。先生是唱詩班歌手。晚禱時,由他領唱瑪利亞頌歌,他那強有力的聲音充斥整個教堂。先生負責給村裏的大鍾上發條,並調準時間。這是他最引以為豪的工作。瞥一眼太陽,確定大約的時間之後,他就爬到塔尖上,打開巨大的橡木籠。這時他發現自己正麵對令人眼花繚亂的齒輪和發條,其中的秘密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在這樣的學校裏,師事於這樣的先生,麵對這樣的榜樣,我們心中將萌發什麼樣的萌芽呢?當時一點都感覺不到。在那種環境下,萌芽似乎將永遠枯萎窒息。但事實不是這樣,細菌是有生命的。它在我的血管中工作,從來沒有再離開過。到處都是營養品,對那本一便士的、用粗糙的鴿子畫修飾的字母書,我凝視鴿子比讀A、B、C有更大的熱情。它那圓圓的帶有小圓點的眼睛,仿佛在對我微笑。它那我一根根數過羽毛的翅膀,告訴我在高空飛翔,在美麗的雲彩中穿梭的故事。它把我帶到山毛櫸樹上,在青苔地毯表麵長出平滑的樹幹和樹枝,地上點綴著白色的蘑菇,就像遊蕩的母雞下的蛋。它把我帶到白雪覆蓋的山頂,小鳥用紅爪在雪地上留下星羅棋布的印痕。它是個好夥伴,我的鴿子朋友。它安慰我,消除藏在封皮後麵的書頁帶給我的苦惱。因為有了它,我才能安靜地坐在長椅上等到放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