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社會的上層與下層,我會不由自主地擺出完全不同的兩副麵孔。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除了仇恨還是仇恨,我采用法家的冰冷法律以及鐵血手段來解決他們的問題。而對於社會的最底層,我又會換上一副溫情的麵孔,以儒家的溫情和道德秩序,來建立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國。也有官員勸過我,說我早已不是那個無處覓食的遊民,已經是大明王朝的開國君王,治國安天下不能過於感情用事,要有器量,要胸懷天下。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的人生經曆,讓我實在無法達到他們所期望的那個樣子。

洪武初年,湖廣的荊州、蘄州兩處發生水災,戶部主事趙幹奉命前往賑災。趙幹從京城出發,一路上遊山玩水耽誤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等到他到達受災之地後,又磨磨蹭蹭遲遲沒有放賑,造成大量災民餓死。

我聽說這個消息後,無法抑製內心的憤怒,立即下令將趙幹斬首示眾,並召告天下人:老百姓受災而不撫恤是我這個皇帝的錯,如果官員受命卻不及時辦理,置老百姓生死於不顧,理應立即斬首,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我這麼做,就是為了警示那些不愛民惜民的官吏。

我的父祖世代務農,並沒有值得多少大書特書的傳奇事跡。倒是我的母族一係,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有些特殊的人生經曆。我的外祖父姓陳,早年曾經在南宋末年,在抗元名將張世傑麾下從軍,並且參加了南宋與元朝鐵騎的最後一戰,也就是發生於廣東新會縣的崖山之戰。

在這次大戰中,以南宋宰相陸秀夫仗劍逼令自己的妻兒跳海,然後自己背負著僅有六歲的南宋末代小皇帝蹈海而亡,也就此宣告了南宋王朝的覆滅。在這場大戰中,我的外祖父在刀劍橫飛中被打落海中,後被人救上岸,並曆盡艱辛逃回了老家。後來他一直避居鄉間,靠巫術、賣卜與看風水為生,活到九十九歲才離開這個世界。

我出生的時候,那場大戰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個多世紀。在我的記憶深處,已經記不清母親陳二娘在我麵前重複講述過多少遍外公抗擊元軍的故事。我的童年乃至少年時期,外祖父依然健在。我隻見過外祖父一麵,記憶中的他是一個高大且固執的老人。

我實在沒有把眼前的老人與母親說的故事裏那個神一樣的人物聯係起來,我還是喜歡故事裏的那個外公,他符合一個孩子對英雄的所有想象。故事裏那個有著忠君報國理想的外公,那個敢於反抗異族壓迫的外公,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讓我從小就對王朝更迭、天下易主之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或許正是這一點,我的政治意識要比同齡的孩子來得要早,也來得更為真實與強烈。

我的母親是外公的二女兒,天性開朗大方,深得外公的疼愛。聽母親說,在她幼年時候,見過大世麵的外公就開始教她讀書識字,給她講述自己經曆過或者沒有經曆的那些曆史掌故和各地的風土人情。

母親長大後能歌善舞,曾經在鄉間迎春賽會與社戲上都有上佳表現。我始終不明白的是,如此出眾的母親怎麼會嫁給我那個老實巴交的父親。在我看來,一個不能給自己的女人帶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的男人,是不應該要求為她托付終身的。

在我出生之後,盡管家境窘困,但母親還是節衣縮食,將我送進了私塾。我隻在那裏學習了不到一年的時間,由於家裏生活實在難以維係,隻好輟學回家,像其他孩子那樣過著以放牛割草來貼補家用的生活。

盡管如此,我在母親的悉心教導下,還是學完了《百家姓》《千字文》等啟蒙讀物,為自己打下了淺薄的文字根底。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才使我看這個世界不再是隻有農田和稻草,內心擁有了不同於一般農家娃的開闊度。

我是在父親帶著全家搬遷至濠州(今安徽鳳陽)鍾離太平鄉孤莊村後不久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朱五四是我父親的本名,這個名字取得過於隨意。所以在我做了皇帝後,還是為我另取了一個名字——朱興宗。

元朝末年,無休無止的戰亂造成了濠州的鍾離、定遠一帶地廣人稀。盡管如此,在這片貧瘠而廣袤的土地上,卻沒有一尺半寸屬於我們朱家。此處毗鄰舜耕山,境內經常有虎豹出沒,可謂“樵者不敢入於山,農者不敢耕於野,商旅不敢出遊途,孳畜不敢牧於藪。”當地官府領兵馬及當地的獵戶,七八年間擒獲了一千餘隻猛虎。我們全家遷居孤莊村時,可謂“自定遠抵淮涘,南北數十裏,嵁岩林莽,虎聚為患,村落震恐,行旅戒嚴於其途。後元命將軍應宜兒赤捕殺殆盡,其患始熄”。孤莊村之所以稱為“孤莊”,與這裏人煙稀少、虎聚為患有著很大的關係。

我出生於元文宗時期,出生的時候,整個中華大地正處於蒙古異族的統治之下,全國人分四等——蒙古、色目、漢人、南人。朱家屬於南人範疇,位居社會階層的末流;而在這末流的南人之中,我們朱家又是最為貧困、最為低賤的雇農。這也是我在做了皇帝以後,必自稱“淮右布衣”、“江左布衣”、“起自田畝”、“出身微寒”的主要原因。

我也曾經暗示過身邊那些文臣儒士,看他們能不能給我想想辦法,讓我與前朝的某位王侯將相或者名士大儒攀上血緣關係。我提示他們,南宋不是出過一個理學大家朱熹嗎?隻要能夠與朱熹那樣的大人物攀上關係,自己就理所當然地成了聖人之後。聖人之後當皇帝,那就是符合天道神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