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什麼是意誌(1 / 3)

15歲那年我帶著一條殘疾的腿走出初中校門。

那年月學生畢業不在夏季而在冬季,當時初中升高中的政策是“初中推薦,大隊保送,高中複審”,升學憑的不是成績,而是成績以外的東西。我雖然學習成績好,但腿有殘疾,又沒有關係,最終以不符合“德智體全麵發展”為由被剝奪了上高中的權利。

於是,我隻好拖著條殘疾的腿到生產隊參加勞動。分派農活時,隊長常常左右為難:什麼活也不給我派,我掙不到工分,靠啥活著?給我派活兒,我能幹的活兒又實在少。我深知身體的殘疾決定了我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農民,我必須開拓另外的生存之路。

剛巧,村辦小學要找一名代課教師。我認為我的知識水平完全夠格,來了個毛遂自薦。大隊書記把頭搖得像貨郎鼓,說當老師要為人師表,站有站相,走路有走路的相,而我站著像老馬歇蹄,走路又像風擺荷葉,讓學生看著發笑,還怎麼能上好課?就這樣,那代課教師的位子讓支部書記的一個親戚給占了。

我不得不重新思索我的人生之路。一天晚上我正在小屋裏演算高等數學題,父親走了進來,望著小方桌上的草紙,長歎了一口氣對我說,兄弟姐妹都不好指望,勸我還是趁年輕學門換飯吃的手藝。父親的話不多,卻讓我認識了嚴峻的現實:如果不找到一條謀生之路,不但書讀不成,說不定哪天我還會上街乞討!那時我還沒有自學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卻過早地懂得了人隻有解決了吃穿住的問題才能談理想、前途和人的價值。我不得不含淚把書本鎖在木箱裏。父親賣掉了家中本來就不夠吃的口糧的一部分,為我買來了無線電修理方麵的書和萬能表、電烙鐵。我開始學家用電器修理,後來又學了服裝裁剪、修鞋……

後來,我投奔在東北一個縣林業局工作的舅父,在一家林場當了個抄抄寫寫的臨時工。我幹得很認真,領導也很器重,說隻要好好幹,有機會說不定可以轉正式工。我知道一個殘疾人被轉為正式工意味著什麼,所以工作很專心。

1977年,從廣播裏傳出高等學校招生製度改革的消息,攪亂了我的心。上大學深造,是我少年時代夢寐以求的願望,憑推薦、保送上大學,猴年馬月也輪不到我;憑考試,我這個初中生不見得比高中生差!我不能錯過機會。經過幾天幾夜的思想鬥爭,我放棄了來之不易的坐辦公室的臨時工作,放棄了“農轉非”和成為正式工的希望,回家鄉報考大學。

父親對我的選擇大為不解。母親抱怨我不該從東北回來,說舅父給我找個工作不容易,辭了工作,大學考不上,豈不弄個雞飛蛋打?好多同齡人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認為我不知天高地厚。一個初中畢業的殘疾人要考大學,是不是神經出了毛病?有人當麵問我:“小兔子能拉車的話,誰還買大騾子大馬?”那一年,全公社100名報考者,隻有我這個初中生收到了體檢通知。我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我的自學能力得到了檢驗,擔憂的是我的身體過不了體檢關。結果我的擔憂成了現實。

第二年我又參加了高考,成績超過錄取線50多分,可別人都入學了,我還沒收到錄取通知書,去地區招辦打聽,才知錄取工作已經結束。

有位身份不低的人告訴我,像我這種腿有殘疾的人,除非考出全省拔尖的成績來,或許有學校錄取。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於是,我又投入到緊張的複習之中。1979年我的考試成績排全縣前8名,超過了全國重點校錄取分數線,體檢表上“四肢”那一欄寫著:“右腿比左腿短2公分,肌力4級。”當時的體檢標準是兩腿不等長超過了3公分,肌肉萎縮肌力在3級以下為不合格。大夫在體檢結論那一欄裏簽的意見是“合格”!走出縣醫院的大門,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喜悅。

過了十幾天,從文教局傳來消息說我體檢又不合格。我找到縣招辦,一位30歲左右的男人正在看報。他好像認識我,問我是不是來說上學的事,他告訴我說也沒用,我的身體不合格。我趕緊問哪裏不合格,他問我看過體檢標準沒有。我說看過,他讓我把有關條款背出來。我說第一條是兩腿不等長超過3公分不合格,他說這一條我合格。我又背第二條,他說我這一條不合格,我的肌力是4級。這一下我更糊塗了,體檢大夫曾告訴我:數字越小肌力越差,4級是合格的。但人家不容辯駁地打了個比方:如同一家有兄弟幾人,這老四就是在老三以下。當時我的肺都差點氣炸了,顧不得他是官我是民了,我說他草菅人命,他說我無理取鬧。

我不服,為了找回失去的上學權利,我拖著殘疾的腿,奔波於唐山、石家莊之間,請求把上學的權利還給我。在省城,住不起旅館,火車站的候車室又不讓沒票的人待,我就在車站不遠的地道橋下過夜。為節省錢,那幾天我每天隻吃一個麵包。我到處奔波,被人當作皮球踢來踢去,聽了不少同情的話語,也聽了不少諷刺挖苦的話,看了不少人的白眼。在一所專科學校,一位校長指著一群打籃球的學生對我說:“看,個個都是生龍活虎,學校過的是半軍事化的生活,你怎麼行?”為了證明自己能行,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搬起基建工地上的10塊磚走了兩步讓他看,引來好多人像看耍猴似的看我,卻沒有感動那位副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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