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詩學文,先要掌握各家的風格特色。曾國藩把古文標舉為氣勢、識度、情韻、趣味四屬,而在《十八家詩鈔》中,前三屬相同,惟將“趣味”改為“工律”。這四屬便是對各篇詩文的不同特色的分辨。
曾國藩還縱論千古詩文,占八句,以概括各家的風格特色。句雲:《詩》之節,《書》之括,《孟》之烈,韓(愈)之越,馬(司馬遷)之咽,莊之跌,陶(淵明)之潔,杜(甫)之拙。
領會各家的基本風格,是學詩學文的一條捷徑。但各家風格是複雜有變的,曾國藩對一些詩家和古文家的風格評述,隻是說到了他們的一個方麵,不可一概論定。正如魯迅所說:“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風格之外,曾國藩還指導兒子注重詩的貌與神。他說:“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麵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若非其貌其神迥絕群倫,不足以當大家之目……爾以後讀古文古詩,惟當先認其貌,後觀其神,久之自能分別蹊徑。君子貴於自知,不必隨眾口附和也。”
“認其魂”、“觀其神”,是學文、學詩、學字的不二法門。如果連其貌也不認識,那是尚未步入殿堂的大門;但如果認為辨認其貌,便已“到手”了,那是太淺陋的結果。學文、學詩、學字,不貴形似,而貴神似。故曾國藩擬於詩的四屬之外,“別增一種‘機神’之屬”。他解釋道:機者,無心遇之,偶然觸之。姚惜抱謂文王、周公係易、彖辭、爻辭,其取象亦偶觸於其機。假令《易》一日而為之,其機之所觸少變,則其辭之取象亦少異矣!餘曾歎為知言。神者,人功與天機相湊泊,如卜笙之有繇辭,如《左傳》諸史之有童謠,如佛書之有偈語,其義在於可解與不解之間。古人有所托諷,如阮嗣宗[籍]之類,或故作神語,以亂其辭。唐人如[李]太白之豪,[杜]少陵之雄,龍標[王昌齡]之逸,昌穀[李賀]之奇,及元[稹]、白[居易]、張[籍]、王[建]之樂府,亦往往多神到機到之語。即宋世名家之詩,亦皆人巧極而天工錯,徑路絕而風雲通。蓋必可與言機,可與用神,而後極詩之能事。
這是曾國藩論詩的“機神”的一段重要文字。“機神”大約相當於今天的心理學家與文藝家所說的“通感”。詩文如無機無神,則難登高雅之堂,甚至會走向俗不可耐一路。《文心雕龍》要求詩文做到“神與物遊”、“神用象通”,曾國藩認為“機到神到”方為“極詩之能事”,二者相繼相承,都是說的詩文的最吃緊處;隻有如此,詩文方可“人巧極而天工錯,徑路絕而風雲通”。王若虛《滹南詩話》雲:“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製不一,要皆出於自得。”詩若是到了“機到神到”的佳境,自然早不是貌似於人,而是心即自得了。
再次,讀詩,學詩,曾國藩強調傳統的朗誦與吟詠的方法。詩以聲調作為自己的基本特征。詩與散文的漢界楚河,就在“聲調”二字上,何況好的散文還講究琅琅上口的聲調呢?不講究聲調的詩,沒有多大的生命力,這已是為詩史所證明了的。所以,學詩要“高聲朗讀”。
優秀的詩文,不是你什麼時候想作就能作出來的,古人李觀說:“文貴天成,不可高強。”作詩作文確有那一點玄奧,想作的時候,搜腸刮肚,也無濟於事,不想作的時候,忽地靈光一閃,筆下泉湧,世界上很多優秀的作家都有這種體驗。
那麼,什麼時候適合作文呢?曾國藩告訴你,大凡作文賦詩,應在真摯的感情達到了極點,不吐不快的時候,如果你有了這種不吐不快的壓力了,那就表示你已到了可以作文賦詩的時候了。
世界上很多東西都可以作假,唯獨在作文時動之以情不可作假,你一故作多情,或者硬著頭皮煽情,那破綻馬上就會顯露出來,甚至根本就無法完成下去。因為你在寫作時麵對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一個人或許可以欺騙別人,但他無法欺騙自己。若想達到這種不吐不快的境地,一定要在平日注意情感與材料的積累,這樣他在寫作時,才會不假思索,左右逢源;而他所講的道理,才會足以表達他心中的至真至正之情。一個人若在作文時沒有雕章琢句的痛苦,在文章寫成後也沒有鬱塞不吐的煩惱。
假若平常醞釀有欠深厚,即使他有真摯的感情想要抒發,但由於理念不足以與之相適應,這樣就不得不臨時搜尋理念和思想,而思想和理念又不是一時半刻就可以搜取得到的;於是就不得不追求字句的完美,以至於雕飾,試圖用言辭的花巧來取悅讀者,虛偽做作,一天比一天拙笨,所謂“修詞立誠”的精神也就蕩然無存了。
曾國藩會這樣勸告你,在真情實感激蕩生發的時候,一定要審視一下心中的理念和思想是否具備,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具備?如果能像隨手取摘身邊的物品一樣方便,頃刻出來,脫口而出,那就可以作文賦詩了;不然的話,如果還須臨時去搜尋思想和意義,那還不如不做,勉勉強強,必然會以巧言偽情媚惑於人。
所以說,一個沒有感情的人,積累不深厚的人,是寫不出好文章的。一個不動感情的人,是寫不出好文章的。一個感情積累不深厚的人,是寫不出好文章的。這並不是因為他不具備寫作的知識和才具,而是因為他不具備寫作的內在欲望、要求和驅動力。
如果說思想是文章的心髒,那麼真情就是文章的血液,正是因為如此,作文賦詩就不能不飽含真情。
在陽剛與陰柔兩種文章風格之間,曾國藩本人更傾慕於陽剛之美。他自稱“平生好雄奇瑰偉之文”,他主張文章最以氣象光明俊偉為貴。好比雨後初晴,登上高山遠望曠野;如在樓上俯視長江,坐在明窗淨幾下,悠然而遠眺,又好比英雄俊傑,沒有卑鄙齷齪的狹隘誌向。文章有這樣的雄偉氣象,可謂上佳。他評論古人的文章,認為雄奇俊邁;以揚雄文章為最,恢宏恣肆,以莊生為最。他自己的作文實踐,以學莊子、揚雄、司馬遷、韓愈為主,其《原才》、《湘鄉昭忠祠記》等,在逝世前便以文雄氣盛而被傳頌。
但陽剛與陰柔不是對立的。曾國藩指出風格陽剛之文,須揉以陰柔之氣;風格陰柔之文,須運乎陽剛之氣。這是曾國藩的一個重要的美學主張。道光二十三年正月,他在日記中寫道:“車中看義山詩,似有所得。”又作《讀李義山詩集》五絕一首:
渺綿出聲響,奧緩生光螢。
太息涪翁去,無人會此情。
唐李商隱義山,在中國詩史上曆來被人稱為纖巧柔和風格的代表者。對宋詩人黃庭堅(字魯直,晚號涪翁),曾國藩很賞識和提倡他的詩風。黃詩曆來以風格奇崛著稱,而曾國藩認為,隻有黃庭堅才最能領會李商隱詩的渺綿奧緩的風格,可見曾國藩堅決反對陽剛與陰柔“畫然不謀”的作法,曾國藩提倡陽剛之美,卻亦不廢陰柔之美。
至於陽剛之美的主要體現,曾國藩認為是氣勢。他說:“古文之法,全在‘氣’字上用功夫。”又說,“為文全在氣盛。”
如何才能氣盛?他認為,必須具體落實到章法和句法上,其中的關鍵在布局。而“布局須有千岩萬壑、重巒複嶂之觀,不可一覽而盡,又不可雜亂無紀。”雜亂無紀,則不能體現出氣勢;隻有直道而無曲徑,則氣勢不能蓄;氣不能蓄,則其發也必不盛。這也如蓄流水一樣,蓄之愈久,積之愈厚,一旦開閘,則勢必澎湃,故氣勢存在於峰回路轉之中,發泄於一唱三吟之時,曾國藩說:“古文之道,謀篇布勢是一段最大工夫。”他具體地談到自己的讀書體會說:“《書經》、《左傳》,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旁麵較多,正麵較少。精神注於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到處皆目也;線索要如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也。”寫文章,須注意詳略疏密,該詳者詳,該略者略,所謂密處不能插針,疏處可以走馬。詳處密處,即文章的眉宇目光,亦即文章的精神之所由體現。寫文章,又須注意正反中傍之法,做到正反相襯,中傍互用,正話反說,反話正說,中心用周邊扶持,周邊圍中心轉動。至於貫通正反、中傍、起承、開合的線索,曾國藩說得極深切:“欲氣盛,全在段落清。每段分束之際,似斷非斷,似咽非咽,似吞非吞,似吐非吐,古人無限妙境難於領取。每段張起之際,似承非承,似提非提,似突非突,似紓非紓,古人無限妙用亦難領取。”
他的意思是,文章的開合伸縮之間的線索,要如蛛絲可見,如馬跡可尋。而線索必以氣貫之,線索就是氣在文章中的運行,線索混則氣難張,線索清則氣必順。
曾國藩還認為,文章的氣勢與遣詞、造句密切相關。雄奇以行文的氣勢為上,造句次上,選字又次之。然而字不古雅則句必不古雅。句不古雅則氣勢也不會古雅。同時,字不雄奇則句子也不會雄奇,句不雄奇則氣勢也不會雄奇。文章的雄奇之妙,從內看全在於行文的氣勢,從外看全在於選詞造句的精當。用心在精處,著筆在粗處,這大概是曾國藩古文作法的中心之點。
曾國藩根據自己的讀書心得,強調選字造句須做到“珠圓玉潤”。所謂珠圓玉潤,就是要求遣詞造句既雅且潔。所以,他告誡兒子“作文章”應該先講究詞藻,如果想使詞藻豐富華麗,不能不分類抄記妙語佳詞。
人生智慧
讀書、寫作與為人可以說是齊頭並進的。讀了什麼書,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便會寫出什麼樣的書。讀書,是為了做人,而寫作就是表現人。讀書,是看別人如何做人,寫作,則是自己如何做人,因而寫作比讀書更重要。孔子講述而不作,但他還是有“作”,隻不過是他的弟子幫助他完成的,不然我們就讀不到《論語》,也就不能深刻理解孔子。讀書需要學習,寫作更需要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