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刹那驚豔 一、海角·情書·野玫瑰:解讀《海角七號》
《海角七號》是台灣導演魏德勝的處女執導作,製作成本不高,所用演員不是很有名,卻在08年8月上映後引發了收視熱潮,成了台灣華語片曆史上最賣座的電影。與之相關聯的是評論多多,熱捧的,惡罵的,都似乎各有各的道理。但是細讀這些評論,會發現它們大都站在感性立場宣泄自己對影片的第一觀感,而缺乏對影片深層內涵的思考。
情書背後的殘酷與黑暗
《海角七號》的故事情節並不複雜,日本巨星要在台灣南部海邊小鎮恒春開演唱會,代表主席堅持要有本土樂團的表演。於是一群活得極為鬱悶但又酷愛音樂的人組成了一個看起來極不像樣的樂隊:從未摸過貝斯的八旬跛腿老翁,鍵盤手是一叛逆小女生,鼓手是修理工人,吉他手是交警,問題多多,笑料頻出。然而在電影結尾,樂隊卻奏出了華彩樂章,帶給觀眾極大的視聽震撼。
愛情當然是此片最主要的敘述主題,以明暗兩段愛情互相交織,彼此輝映,甚至相互交流與溝通,以彰顯愛的神性偉力,它超越國界,跨越時空,成為一種純粹的精神的美,就像片中那道出現三次的絢麗彩虹,帶給人激情、希望與震撼。
現實中的愛情發生在失敗歌手阿嘉和日本女孩友子之間。他們同是一對生活得極不如意的小人物。阿嘉很有才華,但是當了十五年樂隊主唱卻隻能灰頭土臉回到家鄉,連一個送信的工作也無法勝任。每天酣睡,情緒惡劣,看誰都不順眼。友子原本是條件很好的模特,但因不適合時代的時尚潮流而淪為模特隊的保姆兼翻譯。她也因此脾氣暴戾,喜歡罵人和打人。組建臨時樂隊的事情將他們綁在了一起,他們由互翻白眼到相知相愛十分快節奏。
為這份愛情增添彩虹般神秘絢爛色彩的,是半個世紀前那份更為執著深刻的愛情故事。它充滿絕望和痛苦,卻又純潔真摯,在過去與現在相接的瞬間,情書搭起一座溝通的橋梁將兩份愛情熔鑄在一起,曆史的滄桑沉澱了現實的厚重。
七封情書是推動故事延展的軸線,也是影片言說的靈魂。當兼職郵差阿嘉拆開六十年前丟棄戀人的日籍老師寫下的情書時,他被這些愛、相思與悔恨打動,日籍老師愛情的遺憾成了阿嘉愛情的添加劑,原本極可能隻是一夜狂歡的他們之間瞬間綻放出炫目的光華。兩條愛情主線在阿嘉的歌聲中水到渠成彙成情感激流,產生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然而情書絕不僅僅是在講述愛情。情書的內容自然纏綿傷感,男中音的獨白有著音樂般的蠱惑力量。它牽繞電影始終,仿佛背景音樂,仿佛線索,仿佛導演對人類愛情的告白。情書營造出的詩的意境令人回味悠長。然而,情書深情的背麵卻有著讓人不堪麵對的殘酷和黑暗。就像《野玫瑰》所唱,日籍老師對友子的最初不過是一場獵豔。他們的戀情既未能得到周圍人的認同,連老師自己也不敢承認。當他回日本時,幾乎可以說是趁機撂下了這份尷尬的愛情。說到底有什麼迫不得已的理由需要他放棄熱戀的情人,獨自麵對虛無呢?起碼在情書中沒有體現出來。七天的海上旅途,七天的刻骨相思與悔恨。僅僅七天而已。
時光撥回七天前,老師下了一個人走的決心,將“把我在台灣的相簿都留給你,就寄放在你母親那兒,但我偷了其中一張,是你在海邊玩水的那張。照片裏的海沒風也沒雨,照片裏的你,笑得就像在天堂。”做這些事時是有著生離死別的哀傷的。即將啟航的船上,他又忍不住將怯懦的頭顱探出來,張望那個白衣白帽純潔如白兔的女孩,將蓄謀已久的悲傷留在船上。然而七天後,一踏上日本的土地,這些情書、思念連同那個讓他“愈看愈喜歡”的女孩都被塵封在了歲月深處。而不是將懺悔和相思傳遞給還在疑惑中苦苦掙紮的女子。如果說拋下情人是不得已,那麼不寄情書則晦澀難解了。在延宕、猶疑中終於將一份深情變成了記憶,最後成為聊勝於無的虛空。當六十年後,寫信人去世,情書被女兒翻找出來又輾轉回到六十年前心碎的女人手中時,讓人懷疑它存在的價值或許隻是七張輕飄飄的信紙。當年華已逝,當一切不再,這份曾經的愛也飄散在風中,荒地上的玫瑰也早凋謝了。
導演是想描述恒久的愛情嗎?或者如影片的宣傳畫所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封未寄出的情書,無論在天涯,還是……”人人心中有愛,甚或人人心中有一份遺憾的愛。這是這部影片最為勾魂的隱秘的所在。我認為他恰恰想講述人生的殘酷,人性的善變,愛的瞬時性。文字可以營造出最動人的氛圍,感動阿嘉和觀眾,但彌補不了小島友子一生的悲傷。
愛情不可等待,無法原諒,犯下的錯無可挽回,曾經的罪孽隻有死亡才能救贖。因為人生不能重來,任你如何呐喊,也是追悔莫及。導演巧妙將這一領悟給了片中的阿嘉,當他把信放在垂垂老矣的友子身邊時,他感受到了時光的無情和人生的無法重複,他在回表演現場的路上完成了對歌詞的最後修改,並在見到友子的第一時間對她說出了內心的期待:“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
“海角七號”的隱喻
“海角七號”在片中是一個曆史名詞,現實中已不複存在,因而它更像是導演有意設置的一個有深厚內涵的隱喻。就語義層麵而言,海角與天涯相對,指向邊緣,有被遺忘被忽略之意。
在導演編劇的初始,一定有一種悲涼和憤懣流淌在心中,他借阿嘉之口說:“我奮鬥了十五年,還是一樣的不成功,可是我真的不差。”影片之初幾乎所有人都鬱鬱不得誌,處於邊緣狀態。阿嘉曾背井離鄉15年,在台北苦苦打拚,一句“我操你媽的台北”道盡辛酸和苦累。回到家鄉的阿嘉一天到晚在床上度日,無聊無奈。“年輕人好手好腳沒有工作很悲哀啊。”茂伯摔斷腿後,阿嘉接替他去送信,卻極不稱職。遲到,還跟同樣心情鬱悶的勞馬打了一架,弄壞摩托車,垂頭喪氣回到懊熱的小屋,無聊中拆開了那封預備退回的信,也就讀到了令人回腸蕩氣的七封情書。在阿嘉身上,也藏著導演魏德聖的影子。從台南縣出來的他,也曾是台北這個大城市眾多外來失業青年之一。那時,他每天騎著摩托車到台灣大學附近的35元咖啡店,窩在角落裏寫劇本,並在《中國時報》上發表“小導演失業日記”。美貌的友子原本是模特,卻因東方美不流行連走秀的機會都沒有,成了其他模特的保姆兼翻譯,她也是滿腹委屈與怨憤。日籍老師的愛情原本就很邊緣,他愛上的是自己的學生。就像日籍老師和友子愛情故事的輪回和新生,阿嘉和友子因郵件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