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刹那驚豔 二、人間深河的悲哀:解讀《三峽好人》及其他(1 / 3)

第一章 刹那驚豔 二、人間深河的悲哀:解讀《三峽好人》及其他

作為第六代導演的代表,賈樟柯始終將目光聚焦在底層小人物的身上,他從《小武》《站台》《世界》一路走來,都是在對那些渺小卑微的個體生命和情感的關注中完成了自己的言說。從第63屆威尼斯電影節捧回小金獅的《三峽好人》同樣將目光定格在底層小人物身上,並通過他們的眼睛讓我們看到了激蕩大時代裏底層貧民的生活和情感,他們的困境和掙紮。

溫情的尋找,絕望的愛情

《三峽好人》的情節很簡單,賈璋柯以兩個人的尋找完成了對故事的講述。煤礦工人韓三明和護士沈紅都來自山西,他們到奉節來尋找自己的愛人。看起來像一段浪漫傳奇的開頭,卻因為賈冰冷的眼睛而褪盡溫暖色彩,變得幹硬冷酷。兩個人的尋找成為兩段絕望的愛情。

麼妹十六年前被拐賣到山西,韓三明用三千塊錢買了她。打拐行動中麼妹被成功解救,帶著女兒回到了故鄉奉節。這是一個我們耳熟能詳的故事,在媒體或小說中經常能夠讀到,它們常常以社會問題的姿態出現,喚起人們對人販子和買人者的憤怒。

可在這裏不是。買麼妹的韓三明出現在我們視野中時,是一個木訥、粗黑的男人,他千裏迢迢來到奉節尋找十六年前的妻子和女兒,隻為了能看上一眼。他鍥而不舍地追尋在奉節小城,向每一個可能知曉麼妹下落的人打聽。他的尋找因為隔了十六年的距離而顯得格外溫情、淒涼。

韓三明的尋找屢經挫折,片尾處,韓三明終於在長江邊見到了麼妹。經過十六年時光的打磨,相片中當年那個水靈的峽江女子已經變成了一個粗陋的農婦,且對現在的生活極為不滿,剛滿十六歲的女兒去了東莞打工去了,她自己則住在逼仄的船艙,靠跑碼頭打零工為生。兩個人在牛毛氈搭成的小棚前沉默地坐下來。男人問:“你現在的老公對你好不好?”“給我一口飯吃。”這話已是飽含幽怨。又說:“你比以前黑多了。”女人居然有一絲羞澀:“變老了。”一句“早不來晚不來,為什麼十幾年了才來找我?”道出了麼妹對十六年前情感的眷戀和對現在婚姻的不滿。

麼妹把一顆大白兔遞給韓三明,韓三明剝開糖紙把糖遞給了麼妹,一個簡單的動作接續了二人之間十六年未曾隔斷的情誼。在這個變動不拘的大時代裏,在整座城市毀棄的煙塵裏,兩個最底層的人用他們最樸素的一個動作詮釋了什麼是愛情,韓三明決定趕回山西,他要挖煤掙錢,要用三萬塊錢再買回他的幸福。

這是非常打動人心的一個細節,這是電影留給人的一點溫暖和安慰,隻是它很像摩的司機指給韓三明看的江水中芳草萋萋的孤島,孤島外麵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似乎轉瞬間又會被吞噬掉。

與其說沈紅是要尋找丈夫,尋找逝去的情感,不如說尋找讓自己死心的證據,讓自己最終下決心的東西。她的丈夫兩年都未回家,她的尋找也非常不容易。從郭斌以前的單位找到郭斌的朋友,從他任職的拆遷辦到他可能會去的每一個場所。終於,郭斌出現了,夾著小巧的公文包,一幅老板派頭,開口就說:“咋回事嘛,連個招呼都不打?” 從丈夫眼中和問話身上看到的是陌生和疏遠,這種感覺令原已身心疲憊的沈紅絕望。自尊心受挫的女人隻說了一句“我走了”轉身離去。男人卻跟在後麵。

在江邊工地兩人麵對麵站住了,女人還有一絲留念和希望,所以當郭斌伸手去拉她的手,並把她攬在懷裏時,她並沒有拒絕。然而可笑的是,伴隨著工地播放的音樂,郭斌抱著妻子走起了舞步,將一場溫馨的夫妻相會變得滑稽可笑。沈紅那一絲殘留的眷戀也至此消散無蹤。女人說:“咱們離婚吧。”“你想好了?”“我決定了。”牽絆糾葛的心在此一刻以變得篤定沉靜,明白自己的愛情已被物質和金錢全然破壞。雖近在咫尺,卻比千山萬水還要遙遠了。

電影中,沈紅和韓三明是不相遇的,他們深陷各自的命運,在同一座小城完成了自己的尋找,他們的存在疏離而陌生。就像我們的生存一樣。

他們都在尋找一段溫暖的愛情,尋找這個時代洪流中殘存的真情。可是沈紅找到的郭斌連一個真誠的擁抱都沒有辦法給她,他的心早已被世俗功利填滿。

而麼妹的一句幽怨的抱怨和一顆糖,就使得韓三明答應要掙三萬塊錢來帶回她,這是不是賈導給我們的溫暖和安慰呢?隻是這種安慰也因其過於黑暗的處境,而令人無法產生溫暖的期待。挖煤是極度危險的,韓三明告訴拆遷工人們:都是黑礦,每個月都要死人,早上出去晚上都不知道能不能回來。這使三萬塊錢能否被平安掙來成為一個問題,一個沉重的追問懸掛在觀眾心頭。導演冷酷地將這個冰冷殘酷的現實擺在我們麵前。

懷揣深意的路標

在韓三明和沈紅的尋找過程中,他們踏遍了奉節的各個場所,也完成了對這座城市的觀看。這是一種有意設置的勘測,是導演借用他們的眼睛來完成對這座小城,對社會的掃描,同時表達思想。

這部作品的全部深意其實都在這些若隱若現的路標裏,它們在電影中往往隻是症候式顯露,三言兩語。但是,簡潔、明快,執寸鐵殺人,揭示出深刻的社會問題,也藉此表達拍攝者的悲憫和關懷。

煙、酒、茶、糖。俗世生活的四樣物品成為穿插在電影中的有象征意義的道具,韓三明對他所見到的所有男人,外交手段就是煙,一下子就拉近了距離。汗流浹背的工人悶在低劣的燒酒中麻痹著自己,幾個人坐下來喝酒,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茶則是沈紅對昔日恩愛生活的傷感追懷。而糖是幸福生活的象征,是麼妹和韓三明重溫十六年前恩愛的道具。有了這些東西,似乎生活是可以忍受的,可以苟且的,它們成為生活可以延續下去的一線希望。

小城被破壞的生活。這座在長江邊存在了二千多年的小城曾被深情地譽為“詩城”,2002年的《南方周末》曾專版推出“三峽,無法告別之奉節篇”。如今到處是破壞,一棟棟人走樓空的房子,被大錘錘成瓦礫堆,雜亂,破舊,地老天荒的末世景象。

小城居民的生活也因為拆遷而全部打亂。在韓三明剛出場的移民辦裏,一群人為移民費而爭吵,一位工作人員大聲而煩惱地說:“怎麼會沒有問題呢?二千多年的城市兩年都拆了,問題要慢慢解決。”

因為拆遷,旅館住宿的費用降到了1.2一夜,摩的司機還敲詐了一元。就這樣,這座旅館很快也被畫上了大大的“拆”字。

而在拆遷辦裏,幾桌麻將正打得如火如荼,一個頭被打破了的年輕人走進來,打麻將的人都站了起來,抄起家夥衝了出去。

還有那個可笑又可憐的小馬哥,他醉心於《英雄本色》中的周潤發,處處刻意模仿,在小城從事著拿人錢財替人打架的勾當。他喜歡《上海灘》的主題曲,出口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事你找我。”出場幾次,一次被人五花大綁捆在編織袋裏,另一次則被埋在瓦礫堆裏丟了性命。最後一條小油輪帶走了他的屍體。他是這座小城社會治安的一盞紅燈。

還有另一類人也被改變了命運。碼頭上一批又一批即將遠赴異鄉的移民;因為工廠破產,到外地打工把手弄斷了,不知該找誰來理論的男人;攔著沈紅想當保姆的小姑娘;到東莞去打工的韓三明的女兒和她的同伴們;到萬州修高速公路的麼妹;明知挖煤很危險,仍然背著包踏上路途的拆遷工人們,……他們是這個小城的底層,他們的生活困窘但仍然堅韌地活著。在激蕩的大時代裏,他們沉默地,溫順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又是被肆意掠奪的一群人。他們奉獻力量、青春,甚至生命,隻為求一個溫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