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刹那驚豔 二、人間深河的悲哀:解讀《三峽好人》及其他(3 / 3)

他把這種混亂、焦灼和超現實的感覺書入了電影,他的每一個人物都生存在一種巨大的壓力之下。《三峽好人》中那些被迫搬離故土的人們,《二十四城紀》中被迫下崗另謀生路的工人,他們對時代的巨大變遷缺乏了解卻不得不在這種變遷下改變,他們對未來惘然、焦慮,對過去珍惜卻無法把握,他們對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把握,隻能隨波逐流,聽憑安置。賈樟柯說:“我希望自己的創作開始,回到當下的情境裏來。就拍我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就拍此時此刻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喜歡‘當下’這個詞,它給我一種在場的感覺,一種現場感。”⑦

但賈樟柯電影的缺陷是相當明顯,藝術的粗糙,主題先行,是其最主要的弊端。在看《三峽好人》時,前十多分鍾完全是強迫觀看,必須給自己極大的定力才能坐下來隨那個單調的鏡頭遊移,它聚焦在那條雜亂肮髒全是汗臭噪音的船的下層船艙裏,看著那些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他們的出行是那麼簡陋寒磣和憋屈,你能理解和同情,但明顯缺乏看下去的動力。但是到了二十多分鍾的時候,鏡頭漸漸變了,有了故事有了情節,也有了觀看的興趣。

《二十四城紀》中也是這樣的,拍攝者一次次將鏡頭僵直地對準一張人臉,意圖以人物靜畫的方式來讀懂他們的靈魂和人生,然而這種敘事方式的單調簡陋,往往消解了觀看的興趣,使整部影片沉滯鬱悶。或許賈樟柯正是想製造這樣的一種效果,引觀眾走進這種沉重晦暗的生存狀態中去。但是,影片畢竟是要人去觀看的,噓聲的流暢機智,引人入勝,恐怕應是首先要考慮的質素吧?我能理解作品要宣揚的主題,或者說這種主題是如此明顯,想不理解都難。下崗工人為國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的犧牲或者說他們現實處境讓人同情,人們應該關愛他們,一個又一個的人物講述裏實際上都是在強調此種主題。它對前幾年“分享艱難”的虛假關懷的解構。當他們自身處境如此艱辛,他們付出了全部心血才智青春後被拋擲在一邊時,他們如何分享艱難?似乎是他們承擔艱難!相對賈樟柯的真實,池莉的《有了快感你就喊》和其他類似描寫下崗工人再就業,宣揚人生奮鬥的主旋律作品,又無比高貴和值得珍視。在那些作家筆下,“下崗”僅僅是一個社會名詞,是用來介入底層這種寫作題材的方式,他們真實的苦難被冷漠地懸置起來了。

《小武》的主角是一個小偷,但他卻是一個 瘦弱的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學生模樣的小偷,文弱的書生氣質和他的頹廢憂傷都接近於賈樟柯的心靈訴說。電影中真正呈現他偷竊的鏡頭並不多,反而溫情地指出,他把順手捎來的身份證都丟進中國郵政的郵筒裏了,以便它們能夠回到主人身邊,因為在現實中國,身份證比錢值錢,重新辦理會非常麻煩,沒有它也會寸步難行。賈樟柯的鏡頭沉默地追隨著梁小武,他的無所事事,因無所事事而空虛無聊,他的話不多,表情也不豐富,對那座灰暗簡陋的汾陽縣城來說,他原本就是一個多餘的人,用他一個手下後來改邪歸正後在電視上所怒斥的那樣,“害群之馬”,早該鏟除了。因而他穿著舊西裝,手插在褲兜裏,踢踢踏踏地在街頭茫然地遊逛,沒有目標,沒有情感,沒有未來。

但實際上,即便是作為小偷,他其實也是一個渴望感情的人,他與小姐胡梅梅的一段交往使他產生了戀愛的渴望,他去洗澡,唱歌,買新衣服,買BP機,給女孩買金戒指……並因此萌生出新生的渴望,可胡梅梅的消失使這一切落了空。有趣的是,他買BP機是為了等到胡梅梅的傳呼,卻因一個天氣預報的傳呼信息而使他失手被擒。是否可以套用一句話:多反被多情誤?賈樟柯有意將小武的身份定位為一個小偷是有深意的:第一,小偷是這個社會的邊緣和底層,被普通大眾所厭憎,正如小武曾經的朋友小勇所說的,誰也不喜歡有個三隻手在身邊。他的身份注定他的孤獨,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第二,賈樟柯想說,即便是這樣一個遠離普通人正常人生活狀態的人也有普通的愛恨情仇,他甚至還有英雄的夢想,隻不過這個夢想是在港台電影電視劇描述黑社會的題材中學來的皮毛,影片多次播放這些電影電視劇的插曲和對白片段,意在指出這些電影或電視劇代替貧血的正統教育塑造了小武以及一代人的人格和靈魂。他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是從影視中塑造的黑社會流氓英雄中學來的,以周潤發、劉德華等人主演的黑社會英雄成為他們崇拜和模仿的偶像。

影片描述了他的幾次鬱鬱寡歡,盡管他大多數時候是陰鬱的,但小勇結婚沒有告訴他和胡梅梅消失仍然深深刺激了他,前者代表友情的泯滅,後者代表愛情夢的破碎。而這兩份情感偏偏是他最為看重的,片中小武動情地提到他和小勇揣著四毛一分錢闖北京,發豪言在對方結婚時送他六斤鈔票,然而幾年過去,小武還是一個有今天沒明天的小偷,而小勇已經成為汾陽縣城有名的企業家,他走私販煙開歌廳都被冠以堂皇美名。他結婚時在地方電視台露臉,給希望工程一捐三萬塊錢,喜宴所用的煙酒碼得房子一樣高,要娶的新娘據說和倪萍一樣漂亮。小武加班加點偷來送給小勇的禮錢被退回,原因是不幹淨。

而與胡梅梅之間,熱水袋帶來的感動不過是曇花一現,身為小姐或者說女性的胡梅梅自然不可能真的把一個小偷當成自己的“傍家”。小武回到自己家中,父母對娶了城裏姑娘的二哥的趨奉也讓他對親情灰心,他索要送給母親又被母親偷偷送給二嫂的金戒指,被當成忤逆不孝的東西給打了出來,聲稱再也不回去了。這樣,親情、友情、愛情都從小武的生活中消失。

第三,這樣一個至為孤獨的小武更接近於我們很多時候麵對世界的狀態和心境,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知有什麼屬於自己所有,茫然地在人生裏遊走,可以說賈樟柯敏銳地捕捉到許多東西,比如小武之類青年的生存狀態,汾陽之類縣城的簡陋萎敗,鄉村的毫無生氣,不斷拆建中的城市,主導小城鎮文化狀態的低俗影視的盛行等。

但影片拍攝的粗糙仍是讓人難以忍受,它更像是一個學生的習作,而不是一部成熟的 影視作品。或許賈樟柯的本意是要拍出一種原生態來,但藝術和生活之間還是需要提煉 ,需要雕琢的。影片中處處灰暗枯寂,刺痛耳膜的噪音委實讓人難以卒讀。如果僅僅在這樣一部作品中出現,還可以理解和諒解,當做導演的嚐試或者說實驗。實際上,賈樟柯把它當做了一種敘事方式或者說敘事藝術,在他的影視作品中比比皆是,吹捧者認為這些噪音和灰暗色調,笨拙的跟拍是現實政治的隱喻。

我實難苟同。或者現實鄉鎮,縣城的生存現狀就是這樣的,但也可以在敘事藝術上多花點心血。原生態的粗糙就一定是好的嗎?未必吧?隻能說是對素材的簡單化,懶惰化的處理。尤其是當他的《二十四城紀》又采用這種粗糙的敘事方式的時候,讓人懷疑賈樟柯的敘事能力,或許他真的是思想高於能力,適合做一個社會評論家而不是一個導演。雖然《二十四城紀》中陳衝、呂麗萍等大腕雲集,但是簡單地從那個正在拆遷的兵工廠裏拎出幾個下崗工人,讓他們實話實說自己的人生經曆、下崗原因和生存現狀,以此來批評城市建設,社會發展帶來的弊端和對普通人生活的巨大影響,確實是一個主題先行的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