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刹那驚豔 三、我的紙裏包著我的火——評《立春》
身體的隱喻
看《立春》時感覺編劇對《肖申克的救贖》甚為偏愛,借鑒了很多電影裏的思想。比如“有的鳥畢竟是關不住的,他們的羽翼太光輝了,當他飛走,你會由衷地慶賀他獲得自由。無奈的是,你得繼續在這乏味之地苟活。”“涉過髒河,滌盡罪惡,在彼岸重生。希望是好事,而且是人間至善,而美好的事永不消逝。”在一個地方就像判了無期徒刑,你得交出你自己,至少是部分。《肖申克的救贖》中播放歌劇時畫外音:“我從未搞懂唱的是什麼,也從不想弄懂。此時無聲勝有聲,她唱出難以言傳的美,美得令你心碎。歌聲直竄雲霄,超越失意囚徒的夢想,宛如小鳥飛入牢房,使石牆消失無蹤,就在這一瞬間,鯊堡眾囚仿佛重獲自由。”這一段話可以用作注解周瑜在滾滾人流中聽到王彩鈴的歌聲時的獨白。
“立春一過,實際上小城裏還沒有啥春天的跡象,但風真的就不一樣了,風好像在一夜之間就變得溫潤潮濕起來了。這樣的風一吹過來,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給感動了。”多矯情的一段話,但又是多麼感動人的一段話,如果你看完了全劇。
哀傷舒緩的音樂聲中,一座破敗的亭慢慢被鏡頭推出來,彩繪都已陳舊,油漆已經斑駁,它立在灰敗的城市邊緣算是給城市增添了一點亮色。但它也是古舊的,衰敗的,頹喪的。然後車流滾滾,華麗的唱腔在街市上空回蕩,王彩玲的意大利語歌劇《慕春》,用一種華美高雅的方式闡釋了開頭那段土裏土氣的用方言說的獨白。形成一種雅與俗,洋與土,夢想與現實的撕裂和由此形成的張力。正是這華美的聲音喚醒了周瑜的愛,他借學歌之名想來追求她,也帶來了英俊的黃四寶。
而影片最讓人動容的則是王彩玲甘願給黃四寶做人體模特兒,裸身相呈的時候,王彩玲說出對黃四寶的愛,就是這樣也未能讓黃四寶愛上她,那真是一件最悲哀的事情。雖然愛不等於性,可是如果一個男人對這個女人的身體不感興趣,又何談愛情?王彩玲的悲哀在於,她愛上了這個男人的清俊,而這個男人嫌棄她的難看,她願意為他付出一切,但是他不要。這實際上摧毀了王彩玲,她的自尊自信,愛的能力,所以她會自殺,會那樣拒絕周瑜。
那個傻男人居然說,我們條件都不好,就湊合著過吧。這不是往王彩玲傷口上撒鹽麼?像王彩玲那樣心持大夢想的女子必然是極為自傲的,雖然她也可能極度自卑,就像一開始她對周瑜那番夫子自道:“我一貧如洗,又不好看,老天爺就給了我一幅好嗓子,除了這,我就是個廢物。我一定能唱到巴黎歌劇院去。”自卑與自傲天衣無縫地粘合在一起,“梵高運氣也不好”是她對自己的安慰與期許。極能代表那些在困頓中掙紮的人的想法而適時響起的鈴聲就是對他的幻夢的提醒。
如果說身體倫理的擠壓在王彩玲身上體現出悲哀,那麼她對周瑜的輕視其實同樣出自外貌的鄙視。她同樣看不到那個粗陋的外表下也有一顆純粹的心和對她的愛,她高傲地對求婚的周瑜說:我寧吃鮮桃一口,不要爛杏一筐。黃四寶也是非常矛盾的,他的心靈需要王彩玲,要不然他也不會喝醉酒後去找她,但是他就是因為她的外貌不愛她,他甚至因為酒醉與王彩玲發生關係而極為惱恨,當眾打了她。
人是生而有局限的,這種局限是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的,比如你的出生地,你的父母,你的基因,你的相貌,你的愚魯的質地。就像王彩玲,有那麼多衝天而執著的夢想,卻是那麼平凡甚至是醜陋的一個人。她端著她的夢想行走在虛幻裏,一開口就是謊言,騙別人更是騙自己,她要離開小城,要調到北京,要去巴黎歌劇院唱歌,如此璀璨的人生召喚著她,毒癮一樣誘惑著她。而她出生在貧困的農家,父親幾近癱瘓,而她隻是這個小城師範學校的音樂老師。齙牙,臃腫,臉上長滿痘痘和黑斑,是小城人心目中古怪的老處女。她的現實處境那麼困窘,住著狹小的屋子,屋裏的陳設寒酸之極。可是她的嗓子那麼美,似乎天籟之音,似乎是上天故意施給她的懲罰。她自己縫製演出服裝,她有自己的堅持,對自己的目標敢於執著追求,比如愛情。她因黃四寶一個孩子氣十足的動作愛上了他就勇敢去追求:“我希望我對你有價值。”她風塵仆仆地奔波在路上,去買戶口,去音樂學院求職,哪怕當一個清潔工。因為那座小城承載不了她的夢想。就像她所說,她的才華對這個小城來說就像六指兒一樣是個累贅。在平庸的物質生存都極為艱難的地域,意大利歌劇自然是過於豪奢的裝飾品。小城生活是如此踏實,稍稍逸出 規範就會遭到人們的冷眼和流言詆毀。比如王彩玲的不結婚,唐金泉的女性化,他們要麼一頭紮進沉滯的小城生活,要麼徹底遠離小城。然而王彩玲的痛苦在於,她既不願意紮進小城生活,又無法遠離,在戶籍製對人的生活有極為強悍的掌控能力的今天,每一個人的挪動都必須背負起沉重的負累。沒有戶口對想去北京的王彩玲來說,做清潔工都不行。“戶口”是比輿論。愛情更加頑韌的束縛。所以王彩玲的歌聲再美妙,心靈再輕靈,也帶不動那個沉重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