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於人無厚也。君於民無厚也。……何以言之?天不能屏悖厲之氣,全夭折之人,使為善之民必壽,此於民無厚也。凡民有穿窬為盜者,有詐偽相迷者,此皆生於不足,起於貧窮,而君必欲執法誅之,此於民無厚也。……
這話和老子“天地不仁”的話相同,也含有激烈的政治思想。
《列子》書說:“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呂氏春秋》說:
鄧析……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袴。民之獻衣襦袴而學訟者,不可勝數。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所欲勝因勝,所欲罪因罪。
又說:
鄭國多相縣以書者(這就是出報紙的起點)。子產令無縣書,鄧析致之。子產令無致書,鄧析倚之(縣書是把議論掛在一處叫人觀看,致書是送上門去看,倚書是混在他物裏夾帶去看)。令無窮而鄧析應之亦無窮矣。
又說:
洧有甚大,鄭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請贖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鄧析。鄧析曰:“安之,人必莫之賣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鄧析。鄧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無所更買矣。”
這種人物簡直同希臘古代的“哲人”(Sophists)一般。希臘的“哲人”所說的都有老子那樣激烈,所行的也往往有少正卯、鄧析那種遭忌的行為。希臘的守舊派,如梭格拉底、柏拉圖之流,對於那些“哲人”,非常痛恨。中國古代的守舊派,如孔子之流,對於這種“邪說”自然也非常痛恨。所以孔子做司寇便殺少正卯。孔子說:
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又說:
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他又說:
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要懂得孔子的學說,必須先懂得孔子的時代,是一個“邪說橫行,處士橫議”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情形既是如此“無道”,自然總有許多“有心人”對於這種時勢生出種種的反動。如今看來,那時代的反動大約有三種:
第一,極端的破壞派。老子的學說,便是這一派,鄧析的反對政府,也屬於這一派。
第二,極端的厭世派。還有些人看見時勢那樣腐敗,便灰心絕望,隱世埋名,寧願做極下等的生活,不肯幹預世事。這一派人,在孔子的時代,也就不少。所以孔子說:
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
那《論語》上所記“晨門”、“荷蕢”、“丈人”、“長沮、桀溺”都是這一派。接輿說: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桀溺對子路說: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
第三,積極的救世派。孔子對於以上兩派,都不讚成。他對於那幾個辟世的隱者,雖很原諒他們的誌趣,終不讚成他們的行為。所以他批評伯夷、叔齊……柳下惠、少連諸人的行為,道:
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又他聽了長沮、桀溺的話,便覺得大失所望,因說道:
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正為“天下無道”,所以他才去棲棲皇皇的奔走,要想把無道變成有道。懂得這一層,方才可懂得孔子的學說。
《易》
孔子生在這個“邪說暴行”的時代,要想變無道為有道,卻從何處下手呢?他說: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辨之不早辨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易·文言》)。
社會國家的變化,都不是“一朝一夕之故”,都是漸漸變成的。如今要改良社會國家,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工夫所能辦到的,必須從根本上下手。孔子學說的一切根本,依我看來,都在一部《易經》。我且先講《易經》的哲學。
《易經》這一部書,古今來多少學者做了幾屋子的書,也還講不明白。我講《易經》和前人不同。我以為從前一切河圖、洛書、讖緯術數、先天太極,……種種議論,都是謬說。如今若要懂得《易經》的真意,須先把這些謬說掃除幹淨。
我講《易》,以為一部《易經》,隻有三個基本觀念:(一)易,(二)象,(三)辭。
第一,易
易便是變易的易。天地萬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都是時時刻刻在那裏變化的。孔子有一天在一條小河上,看那滾滾不絕的河水,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逝者”便是“過去種種”。(程子說:“此道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無窮,皆與道為體,運乎晝夜,未嚐已也。”朱子說:“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此兩說大旨都不錯。)天地萬物,都像這滔滔河水,才到了現在,便早又成了過去,這便是“易”字的意義。
一部《易》講“易”的狀態,以為天地萬物的變化,都起於一個動字。何以會有“動”呢?這都因為天地之間,本有兩種原力:一種是剛性的,叫做“陽”;一種是柔性的,叫做“陰”。這剛柔兩種原力,互相衝突,互相推擠,於是生出種種運動,種種變化。所以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又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孔子大概受了老子的影響,故他說萬物變化完全是自然的唯物的,不是唯神的(孔子受老子的影響,最明顯的證據,如《論語》極推崇“無為而治”,又如“或曰,以德報怨”亦是老子的學說)。
在《易經》裏,陽與陰兩種原力,用“—”“--”兩種符號代表。《易·係辭傳》說: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這是代表萬物由極簡易的變為極繁雜的公式。此處所說“太極”並不是宋儒說的“太極圖”。《說文》說:“極,棟也。”極便是屋頂上的橫梁,在《易經》上便是一畫的“—”,“儀,匹也。”兩儀便是那一對“—”、“--”。由八卦變為六十四卦,便可代表種種的“天下之至賾”和“天下之至動”,卻又都從一條小小的橫畫上生出來。這便是“變化由簡而繁”的明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