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是一個極熱心救世的人,他看見當時各國征戰的慘禍,心中不忍,所以倡為“非攻”論。他以為從前那種“弭兵”政策(如向戌的弭兵會),都不是根本之計。根本的“弭兵”,要使人人“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就是墨子的“兼愛”論。
但是墨子並不是一個空談弭兵的人,他是一個實行非攻主義的救世家。那時公輸般替楚國造了一種雲梯,將要攻宋。墨子聽見這消息,從魯國起程,走了十日十夜,趕到郢都去見公輸般。公輸般被他一說說服了,便送他去見楚王;楚王也被他說服了,就不攻宋了(參看《墨子·公輸篇》)。公輸般對墨子說:“我不曾見你的時候,我想得宋國。自從我見了你之後,就是有人把宋國送給我,要是有一毫不義,我都不要了。”墨子說:“……那樣說來,仿佛是我已經把宋國給了你了。你若能努力行義,我還要把天下送給你咧。”(《魯問篇》)
看他這一件事,可以想見他一生的慷慨好義。有一個朋友勸他道:“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何苦這樣盡力去做呢?我勸你不如罷了。”墨子說:“譬如一個人有十個兒子,九個兒子好吃懶做,隻有一個兒子盡力耕田。吃飯的人那麼多,耕田的人那麼少,那一個耕田的兒子便該格外努力耕田才好。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正該勸我多做些才好。為什麼反來勸我莫做呢?”(《貴義篇》)這是何等精神!何等人格!那反對墨家最利害的孟軻道:“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話本有責備墨子之意,其實是極恭維他的話。試問中國曆史上,可曾有第二個“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人麼?
墨子是一個宗教家。他最恨那些儒家一麵不信鬼神,一麵卻講究祭禮喪禮。他說:“不信鬼神,卻要學祭禮,這不是沒有客卻行客禮麼?這不是沒有魚卻下網麼?”(《公孟篇》)所以墨子雖不重喪葬祭祀,卻極信鬼神,還更信天。他的“天”卻不是老子的“自然”,也不是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天。墨子的天,是有意誌的。天的“誌”就是要人兼愛。凡事都應該以“天誌”為標準。
墨子是一個實行的宗教家。他主張節用,又主張廢樂,所以他教人要吃苦修行。要使後世的墨者,都要“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這是“墨教”的特色。《莊子·天下篇》批評墨家的行為,說:
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
又卻不得不稱讚墨子道:
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認得這個墨子,才可講墨子的哲學。
《墨子》書今本有五十三篇,依我看來,可分作五組:
第一組,自《親士》到《三辯》,凡七篇,皆後人假造的(黃震、宋濂所見別本,此七篇題曰經)。前三篇全無墨家口氣,後四篇乃根據墨家的餘論所作的。
第二組,《尚賢》三篇,《尚同》三篇,《兼愛》三篇,《非攻》三篇,《節用》兩篇,《節葬》一篇,《天誌》三篇,《明鬼》一篇,《非樂》一篇,《非命》三篇,《非儒》一篇,凡二十四篇。大抵皆墨者演墨子的學說所作的。其中也有許多後人加入的材料。《非樂》、《非儒》兩篇更可疑。
第三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不是墨子的書,也不是墨者記墨子學說的書。我以為這六篇就是《莊子·天下篇》所說的“別墨”做的。這六篇中的學問,決不是墨子時代所能發生的。況且其中所說和惠施、公孫龍的話最為接近。惠施、公孫龍的學說差不多全在這六篇裏麵。所以我以為這六篇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別墨”做的。我從來講墨學,把這六篇提出,等到後來講“別墨”的時候才講他們。
第四組,《耕柱》、《貴義》、《公孟》、《魯問》、《公輸》,這五篇,乃是墨家後人把墨子一生的言行輯聚來做的,就是儒家的《論語》一般。其中有許多材料比第二組還更為重要。
第五組,自《備城門》以下到《雜守》凡11篇。所記都是墨家守城備敵的方法,於哲學沒甚麼關係。
研究墨學的,可先讀第二組和第四組,後讀第三組,其餘二組,可以不必細讀。
墨子的哲學方法
儒墨兩家根本上不同之處,在於兩家哲學的方法不同,在於兩家的“邏輯”不同。《墨子·耕柱篇》有一條最形容得出這種不同之處:
葉公子高問政於仲尼,曰:“善為政者若之何?”仲尼對曰:“善為政者,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論語》作“近者悅,遠者來”)
子墨子聞之曰:“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葉公子高豈不知善為政者之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哉?問所以為之若之何也。……”
這就是儒墨的大區別,孔子所說是一種理想的目的,墨子所要的是一個“所以為之若之何”的進行方法。孔子說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怎樣”,這是一個大分別。《公孟篇》又說:
子墨子問於儒者,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