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說的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為什麼”。這又是一個大分別。
這兩種區別,皆極重要。儒家最愛提出一個極高的理想的標準,作為人生的目的,如論政治,定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說“近者悅,遠者來”;這都是理想的目的,卻不是進行的方法。如人生哲學則高懸一個“止於至善”的目的,卻不講怎樣能使人止於至善。所說細目,如:“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父,止於慈;為人子,止於孝;與國人交,止於信。”全不問為什麼為人子的要孝,為什麼為人臣的要敬;隻說理想中的父子君臣朋友是該如此如此的。所以儒家的議論,總要偏向“動機”一方麵。“動機”如俗話的“居心”。
孟子說的“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存心是行為的動機。《大學》說的誠意,也是動機。儒家隻注意行為的動機,不注意行為的效果。推到了極端,便成董仲舒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隻說這事應該如此做,不問為什麼應該如此做。
墨子的方法,恰與此相反。墨子處處要問一個“為什麼”。例如造一所房子,先要問為什麼要造房子。知道了“為什麼”,方才可知道“怎樣做”。知道房子的用處是“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方才可以知道怎樣布置構造始能避風雨寒暑,始能分別男女內外。人生的一切行為,都是如此。如今人講教育,上官下屬都說應該興教育,於是大家都去開學堂,招學生。大家都以為興教育就是辦學堂,辦學堂就是興教育,從不去問為什麼該興教育。因為不研究教育是為什麼的,所以辦學和視學的人也無從考究教育的優劣,更無從考究改良教育的方法。我去年回到內地,有人來說,我們村裏,該開一個學堂。我問他為什麼我們村裏該辦學堂呢?他說:某村某村都有學堂了,所以我們這裏也該開一個。這就是墨子說的“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的理論。
墨子以為無論何種事物、製度、學說、觀念,都有一個“為什麼”。換言之,事事物物都有一個用處。知道那事物的用處,方才可以知道他的是非善惡。為什麼呢?因為事事物物既是為應用的,若不能應用,便失了那事那物的原意了,便應該改良了。例如墨子講“兼愛”,便說:
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愛下》)
這是說能應“用”的便是“善”的;“善”的能應“用”的。譬如我說這筆“好”,為什麼“好”呢?因為能中寫,所以“好”。又如我說這會場“好”,為什麼“好”呢?因為他能最合開會講演的用,所以“好”。這便是墨子的“應用主義”。
應用主義又可叫做“實利主義”。儒家說:“義也者,宜也。”宜即是“應該”。凡是應該如此做的,便是“義”。墨家說:“義,利也。”(《經上篇》。參看《非攻下》首段)便進一層說,說凡事如此做去便可有利的即是“義的”。因為如此做才有利,所以“應該”如此做。義所以為“宜”,正因其為“利”。
墨子的應用主義,所以容易被人誤會,都因為人把這“利”字“用”字解錯了。這“利”字並不是“財利”的利,這“用”也不是“財用”的用。墨子的“用”和“利”都隻指人生行為而言。如今且讓他自己下應用主義的界說: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是蕩口也。”(《貴義篇》)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蕩口也。”(《耕柱篇》)
這兩條同一意思,遷字和舉字同意。《說文》說:“遷,登也。”《詩經》有“遷於喬木”,《易》有“君子以見善則遷”,皆是“升高”、“進步”之意,和“舉”字“抬高”的意思正相同(後人不解“舉”字之義,故把“舉行”兩字連續,作一個動詞解。於是又誤改上一“舉”字為“複”字)。六個“行”字,都該讀去聲,是名詞,不是動詞。六個“常”字,都與“尚”字通用(俞樾解《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章說如此)。“常”是“尊尚”的意思。這兩章的意思,是說無論什麼理論,什麼學說,須要能改良人生的行為,始可推尚。若不能增進人生的行為,便不值得推尚了。
墨子又說:
今瞽者曰:“钜者,白也。(俞雲,钜當作豈。豈者,皚之假字)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貴義篇》)
這話說得何等痛快?大凡天下人沒有不會說幾句仁義道德的話的,正如瞎子雖不曾見過白黑,也會說白黑的界說。須是到了實際上應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界說是沒有用的。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甚至有許多道學先生一味高談王霸義利之辨,卻實在不能認得韭菜和麥的分別。有時分別義利,辨人毫芒,及事到臨頭,不是隨波逐流,便是手足無措。所以墨子說單知道幾個好聽的名詞,或幾句虛空的界說,算不得真“知識”。真“知識”在於能把這些觀念來應用。
這就是墨子哲學的根本方法。後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與此說多相似之點。陽明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未知。”很像上文所說“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之意。但陽明與墨子有絕不同之處。陽明偏向“良知”一方麵,故說:“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墨子卻不然,他的是非的“準則”,不是心內的良知,乃是心外的實用。簡單說來,墨子是主張“義外”說的,陽明是主張“義內”說的(義外義內說,見《孟子·告子篇》)。陽明的“知行合一”說,隻是要人實行良知所命令。墨子的“知行合一”說,隻是要把所知的能否實行,來定所知的真假,把所知的能否應用來定所知的價值。這是兩人的根本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