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楊朱的為我主義,並不是損人利己。他一麵貴“存我”,一麵又賤“侵物”;一麵說“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一麵又說“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他隻要“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這是楊朱的根本學說。
五、悲觀
楊朱主張為我。凡是極端為我的人,沒有一個不抱悲觀的。你看楊朱說:
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提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複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玩聞,乃複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慎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累梏,何以異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住。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如,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又說:
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臭腐消滅,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也,敦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大概這種厭世的悲觀,也都是時勢的反動。痛苦的時勢,生命財產朝不保夕,自然會生出兩種反動:一種是極端苦心孤行的救世家,像墨子、耶穌一流人;一種就是極端悲觀的厭世家,像楊朱一流人了。
六、養生
上文所引“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已是楊朱養生論的大要。楊朱論養生,不要太貧,也不要太富。太貧了“損生”,太富了“累身”。
然則……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又托為管夷吾說養生之道:
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又托為晏平仲說送死之道:
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袞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
楊朱所主張的隻是“樂生”、“逸身”兩件。他並不求長壽,也不求不死。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
“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且久生奚為?五情所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見之矣,既聞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
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誌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發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不求久生不死,也不求速死,隻是“從心而動,任性而遊”。這是楊朱的“自然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