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自化”二字,是《莊子》生物進化論的大旨。《寓言篇》說: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這十一個字竟是一篇“物種由來”。他說萬物本來同是一類,後來才漸漸的變成各種“不同形”的物類。卻又並不是一起首就同時變成了各種物類。這些物類都是一代一代的進化出來的,所以說“以不同形相禪”。
這條學說可與《至樂篇》的末章參看。《至樂篇》說:
種有幾(幾讀如字。《釋文》讀居豈反,非也。郭注亦作幾何之幾解,亦非也),得水則為。得水土之際,則為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此一節亦見《列子·天瑞篇》。惟《列子》文有誤收後人注語之處,故更不可讀。今但引《莊子》書文)
這一節,自古至今,無人能解。我也不敢說我懂得這段文字。但是其中有幾個要點,不可輕易放過。(一)“種有幾”的幾字,決不作幾何的幾字解。當作幾微的幾字解。《易·係辭傳》說:“幾者,動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正是這個幾字。我以為此處的幾字是指物種最初時代的種子,也可叫做元子。(二)這些種子,得著水,便變成了一種微生物,細如斷絲。到了水土交界之際,便又成了一種下等生物,叫做蛙蠙之衣(司馬彪雲:“物根在水土際,布在水中。就水上視之不見,按之可得。如張綿在水中。楚人謂之蛙蠙之衣。”)。到了陸地上,便變成了一種陸生的生物,叫做陵舄。自此以後,一層一層的進化,一直進到最高等的人類。這節文字所舉的植物動物的名字,如今雖不可細考了,但是這個中堅理論,是顯而易見,毫無可疑的。(三)這一節的末三句所用三個“機”字,皆當作“幾”,即是上文“種有幾”的幾字。若這字不是承著上文來的,何必說“人又反入於機”呢?用“又”字和“反”字,可見這一句是回照“種有幾”一句的。《易·係辭傳》“極深而研幾”一句,據《釋文》一本幾作機。可見幾字誤作機,是常有的事。從這個極微細的“幾”一步一步的“以不同形相禪”,直到人類;人死了,還腐化成微細的“幾”:所以說:“萬物皆出於幾,皆入於幾。”這就是《寓言篇》所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了。這都是天然的變化,所以叫做“天均”。
這種生物進化論,說萬物進化,都是自生自化,並無主宰。所以《齊物論》借影子作比喻。影說:
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
郭象說這一段最痛快。他說:
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乎眾形之自物,而後始可與言造物耳。……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複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返所宗於體中而不待乎外。外無所謝而內無所矜,是以誘焉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
《知北遊篇》也說: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適按,非物下疑脫一耶字)
西方宗教家往往用因果律來證明上帝之說。以為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從甲果推到乙因,從乙果又推到丙因,……如此類推,必有一個“最後之因”。那最後之因便是萬物主宰的上帝。不信上帝的人,也用這因果律來駁他道:因果律的根本觀念是“因必有果,果必有因”一條。如今說上帝是因,請問上帝的因,又是什麼呢?若說上帝是“最後之因”,這便等於說上帝是“無因之果”,這便不合因果律了,如何還可用這律來證明有上帝呢!若說上帝也有因,請問“上帝之因”又以什麼為因呢?這便是《知北遊篇》說的“猶其有物也無已”。正如算學上的無窮級數,終無窮極之時,所以說是“無已”。可見萬物有個主宰的天之說是不能成立的了。
五、進化之故
生物進化,都由自化,並無主宰。請問萬物何以要變化呢?這話《莊子》書中卻不曾明白回答。《齊物論》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這竟是承認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了。但是《莊子》書中卻也有許多說話和這問題有關。例如《齊物論》說: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魷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民食當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
又如《秋水篇》說:
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裏,捕鼠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不見邱山:言殊性也。
這兩節似乎都以為萬物雖不同形,不同才性,不同技能,卻各各適合於自己所處的境遇。但《莊子》書中並不曾明說這種“適合”(Adaptation to enviro)果否就是萬物變遷進化的緣故。
這一層便是《莊子》生物進化論的大缺點。近世生物學者說生物所以變遷進化,都由於所處境遇(Enviro)有種種需要,故不得不變化其形體機能,以求適合於境遇。能適合的,始能生存。不能適合,便須受天然的淘汰,終歸於滅亡了。但是這個適合,有兩種的分別:一種是自動的,一種是被動的。被動的適合,如魚能遊泳,鳥能飛,猿猴能升木,海狗能遊泳,皆是。這種適合,大抵全靠天然的偶合,後來那些不能適合的種類都澌滅了,獨有這些偶合的種類能繁殖,這便是“天擇”了。自動的適合,是本來不適於所處的境遇,全由自己努力變化,戰勝天然的境遇。如人類羽毛不如飛鳥,爪牙不如猛獸,鱗甲不如魚鱉,卻能造出種種器物製度,以求生存,便是自動的適合最明顯的一例。《莊子》的進化論隻認得被動的適合,卻不去理會那更重要的自動的適合。所以說:
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天運》)
又說:
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