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莊子(3 / 3)

又說:

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這是完全被動的、天然的生物進化論。

莊子的名學與人生哲學

上章所述的進化論,散見於《莊子》各篇中。我們雖不能確定這是莊周的學說,卻可推知莊周當時大概頗受了這種學說的影響。依我個人看來,莊周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與這種完全天然的進化論很有關係。如今且把這兩項分別陳說如下。

一、莊子的名學

莊子曾與惠施往來。惠施曾說:“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但是惠施雖知道萬物畢同畢異,他卻最愛和人辯論,“終身無窮”。

莊周既和惠施來往,定然知道這種辯論。況且那時儒墨之爭正烈,自然有許多激烈的辯論。莊周是一個旁觀的人,見了這種爭論,覺得兩邊都有是有非,都有長處,也都有短處。所以他說: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

“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榮華”是表麵上的浮詞。因為所見不遠,不能見真理的全體;又因為語言往往有許多不能免的障礙陷阱,以致儒墨兩家各是其是而非他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其實都錯了。所以莊子又說:

辯也者,有不見止。(同上)

又說:

大知閑閑(《簡文》雲:廣博之貌),小知間間(《釋文》雲:有所閑別也)。大言淡淡(李頤雲:同是非也。今本皆作炎炎。《釋文》雲:李作淡。今從之),小言詹詹(李雲:小辯之貌)。(同上)

因為所見有偏,故有爭論。爭論既起,越爭越激烈,偏見便更深了。偏見越爭越深了,如何能分得出是非真偽來呢?所以說:

即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勝若,若不我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黯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同上)

這種完全的懷疑主義,和墨家的名學恰成反對。《墨辯·經上》說:

辯,爭佊也。辯勝,當也。

《經說》曰:辯,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是爭佊也。是不俱當,必或不當。

《經下》說:

謂辯無勝,必不當,說在辯。

《經說》曰:謂,非謂同也,則異也。同則或謂之狗,其或謂之犬也。異則〔馬〕或謂之牛,牛或謂之馬也。俱無勝,是不辯也。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者勝也。

辯勝便是當,當的終必勝:這是墨家名學的精神。莊子卻大不以為然。他說你就勝了我,難道你便真是了,我便真不是了嗎?墨家因為深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許多論證的方法,遂為中國古代名學史放一大光彩。莊子因為不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所以他的名學的第一步隻是破壞的懷疑主義。

但是莊子的名學,卻也有建設的方麵。他說因為人有偏蔽不見之處,所以爭論不休。若能把事理見得完全透徹了,便不用爭論了。但是如何才能見到事理之全呢?莊子說: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齊物論》)

“以明”,是以彼明此,以此明彼。郭象注說:“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複相明。反複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莊子接著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這一段文字極為重要。莊子名學的精義全在於此。“彼”即是“非是”。“是”與“非是”表麵上是極端相反對的。其實這兩項是互相成的。若沒有“是”,更何處有“非是”?因為有“是”,才有“非是”。因為有“非是”,所以才有“是”。故說:“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秋水篇》說: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

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堯桀之自是而相非,即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的明例。“東”裏麵便含有“西”,“是”裏麵便含有“非是”。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彼是相反而實相生相成。所以《齊物論》接著說: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郭注:偶,對也。彼是相對而聖人兩順之。故無心者,與物冥而未嚐有對於天下)。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這種議論,含有一個真理。天下的是非,本來不是永遠不變的。世上無不變之事物,也無不變之是非。古代用人為犧牲,以祭神求福,今人便以為野蠻了。古人用生人殉葬,今人也以為野蠻了。古人以蓄奴婢為常事,如今文明國都廢除了。百餘年前,中國士夫喜歡男色,如袁枚的《李郎曲》,說來津津有味,毫不以為怪事,如今也廢去了。西方古代也尚男色,哲學大家柏拉圖於所著“一席話”(Symposium)也暢談此事,不以為怪。如今西洋久已公認此事為野蠻陋俗了。這都是顯而易見之事。又如古人言“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又說“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便有大多數人不認這話了。又如古人有的說人性是善的,有的說是惡的,有的說是無善無惡可善可惡的。究竟誰是誰非呢?……舉這幾條,以表天下的是非也隨時勢變遷,也有進化退化。這便是莊子“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的真義。《秋水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