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次擺出這副與往日不同的風格,都讓我想起二姐小時候癡迷電視的情景,小霞卻說她挺喜歡二姐,坦率的淺薄總比故作的優雅好,虛榮明白無誤地寫在臉上,無需設防。人世間,最難預料是背後的冷箭。
小霞早早涉世,她真的了解人心嗎?絕少的人,才會擁有兩顆心,一顆流血,一顆寬容。
我在如墨的黑夜中奔跑,翻過大堤,二十分鍾的街道沒有路燈,我腳下用力,風撩起我的長發,我搓著紅通通的手,喘息地不停回頭,擔心後麵有人追。回到家中,跨過睡在沙發上直打酣的哥哥,進了父母曾經住的臥室,把門關上,脫了衣服,抖開被子裹住身體。我禁不住發抖,那種抖莫名其妙,讓我上牙磕著下牙,寒冷嗎?明明手腳熱乎,為什麼止不住?
我掀開被子,打開門,到廚房倒了一杯熱水,喝下去,才覺得舒適一些。我重新躺下,我的意識模糊起來,卻不停地被夢糾結。那個夢曾經做過,似曾相識:一個紅衣女孩模糊著臉,哀泣地從高處往下墜落,不停地往下墜,她在落下的途中試圖在半空中抓住一點什麼,然而天空中一片茫然,毫無攀附的物體,她隻好往下墜,模糊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絕望,我遠遠地看著她,無能為力的哭倒在地。
我在自己的哭聲中驚醒,感到心慌不寧靜。我打開燈,找了本《讀者文摘》,上麵的字在書上跳舞,我的眼睛盯著它們,個個看起來熟悉,個個又陌生的跳出我的視野。我強迫自己安心,幾行過去,上麵的字又開始舞動,我的意識老在那個夢裏停留。刺鼻的血腥味從夢裏飄散出來,在屋子裏回旋不去。我把腦袋疊高,閉上眼睛,天亮時才睡著。
那一晚,小霞被江水淹沒了。渡船將她帶的貨車渡過了江,她拿著手電筒站在車後,準備從擺渡的船上下來,紅色的大衣太長,高跟鞋一歪,她毫無聲息的滑入了江裏,後麵的人喊有人落水。來往車輛的嘈雜掩蓋了無關痛癢的驚呼。糊塗的司機上了岸十分鍾之後才發現小霞不在。
女廠長發動廠裏所有的青壯年沿江尋找。冬季,有些航道被凍,不利於打撈,一直到開春的三月,小霞的屍體才在下遊五十裏處的江上尋到。兩岸的柳樹已吐出嫩綠的新芽,春風吹開了夢中的花,天上南歸的大雁回了家,而小霞再也醒不來,浮腫變形的身體仰麵躺在沙灘上,紅色的大衣早已從身上剝離,沒有人知道她在最後的時刻怎樣撕心裂肺的哭泣掙紮,她隻有二十歲,人世的溫暖才開了個頭,便永遠地去了。她最後穿著鮮豔的紅色大衣,挎著人造革的黑色包,拉開門對我說:“你安心睡個安穩覺。”她的臉上蕩漾著新生活的朝霞,讓我曆曆難忘。她曾經說過,她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不再東飄西蕩,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不需要富有,不需要房子有多大,隻願裏麵有一張屬於自己的床和一間明亮的廚房。這樣她就會長得胖一些,個子會高一些。她還希望多掙點錢,把自己風光無限的嫁出去。她說過話的猶在耳際,卻永遠成了一場無法兌現的離別。
她的父親來了,從來沒有給過她溫暖記憶的父親不是來看小霞,而是來找廠裏要錢,那些藍色的鈔票是小霞用生命換來的,一萬五千元,是集體企業女廠長能拿出來所有的補償。小霞隻是個臨時工,能得到的最高補償隻是這些,並且還不屬於她,屬於一個在歡愉的激情之後,給了小霞生命的人,他擁有著對小霞身後事務絕對的處理權和繼承權,沒有人能置疑這種權利。他給予小霞的隻是一具存活世上的軀體,從沒有關心過她,她的心裏下過雨起過風,荒草叢生,他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關心的隻是自己新家庭的幸福,小霞於他不過是女兒的代名詞,和街上碰到的陌生女子不無二致。而小霞死了,他才想起女兒還能帶給他一種沒有的好處。錢不能買回小霞的生命,可給她父親帶來了實惠。
念舊的女廠長又給小霞買了一件鮮紅的大衣,作為小霞升入天堂的禮物。我從家裏拿了一束君子蘭放在小霞的身邊,她曾經說過哪一天不在了,身邊也要放上君子蘭,沒曾想今日兌了現。被整個容的小霞滿麵春風的躺在棺木裏,等著火化。她的骨灰被她的父親帶回鄉下,埋在外婆的身邊。小霞終於有了棲息地,貼近大地,埋進土裏,地下有知是否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