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個人在社會中的異化狀態、個人的真實存在、個人的自由是存在主義哲學所關心的課題。而在海德格爾看來,“先行到死中去”這一“真正的為死而在”的方式正是擺脫“沉淪”(異化)、恢複個人的真實存在、贏得個人的自由的途徑。這樣,“先行到死中去”就是海德格爾哲學的一個關鍵性命題了。那麼,究竟怎樣才能“先行到死中去”呢?海德格爾的回答是:依靠一種“焦慮”(Angst)的情緒體驗。
三“懼怕”和“焦慮”
正如把非真正的存在、非真正的為死而在與真正的存在、真正的為死而在加以區分一樣,海德格爾把“懼怕”與“焦慮”加以區分。在這些概念之間存在著對應關係。“懼怕”是一種屬於非真正的存在的情緒。表現在死亡問題上,就是對死的懼怕,是一種非真正的為死而在的方式。而因為怕死,就更加執著於日常生活中的在,更加沉淪於非真正的存在。懼怕總是指向某種確定的對象,為這對象所局限住,“所以懼怕與怯懦的人是被他現身於其中的東西執著住的。這種人在努力回避此確定的東西時,對其他東西也變得惶惶不安,也就是說,整個變得‘昏頭沒腦’的了。”(《形而上學是什麼?》)即如怕死,並非真正領會到死的本質即虛無,而僅僅關注著死的現象,諸如臨終的痛苦啦,遺產的處置啦,身後家室的安排啦。總之,死仍然被當作人世間的一個不幸事件來對待,失去了對人的真正存在的啟示意義。
焦慮卻不然。“焦慮與懼怕根本不同”。它是一種真正的為死而在並且啟示著真正的存在的“基本情緒”。焦慮無確定的對象,當焦慮的情緒襲來時,人隻是感到茫然失措。“我說不出我對什麼感到茫然失措。我就是感到整個是這樣”。在焦慮中,周圍的一切存在物都變得與己漠不相幹了,消隱不見了。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無家可歸的感覺。我們平時與萬物與他人打交道,以為這紛紛擾擾的身外世界就是自己的家。可是這時,突然升起一種隔膜之感,意識到這並非自己的家。那麼,我們的家在哪裏呢?根本就沒有家。我們突然發現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生存是毫無根基的,我們從虛無中來,又要回到虛無中去。虛無才是我們的家,可是以虛無為家,不正是無家可歸嗎?於是,通過這種突然襲來的不知伊於胡底的焦慮之感,我們就在一刹那間瞥見了虛無本身。所以,海德格爾說:“焦慮啟示著虛無。”“體會到焦慮的基本情緒,我們就體會到此在的遭際了;在此在的遭際中,虛無就可被揭示出來,而且虛無必須從此在遭際中才可得而追問。”(《形而上學是什麼?》)
與懼怕相反,焦慮所領會的正是死亡的本質即虛無。在焦慮中個人的真正存在直接麵對虛無,從而大徹大悟,不再執著於日常生活中的在,個別化到自身上來。所以,“為死而在,在基本上就是焦慮”。
海德格爾認為,虛無是一切存在物的本質,可是,唯有人這種存在物能夠領會此種本質,從而優越於一切存在物。反過來說,倘若人不去領會此種本質,那麼他實際上就喪失了自己的優越之處,把自己混同於其他存在物了。這就是沉淪。可是超越於存在物之上的傾向包含在人的本性之中,既然這種超越隻能通過焦慮的情緒體驗來實現,那麼,人的心裏就必然包含著一種“原始的焦慮”。不過,“這原始的焦慮在存在中多半是被壓製住的。焦慮就在此,不過它睡著了。”(《形而上學是什麼?》)“真正的焦慮在沉淪與公眾意見占主導地位時候是罕有的。”(《存在與時間》第40節)當然,被壓製住不等於消失了。人盡管不自覺地試圖靠沉淪於日常生活來逃避虛無,逃避深藏在他本質之中的無家可歸狀態,但是虛無和無家可歸之感常常暗中緊隨著、威脅著他。“焦慮可以在最無痛癢的境況中上升。”(《存在與時間》第40節)“原始的焦慮任何時刻都可以在此在中蘇醒,它無須靠非常事件來喚醒。它浸透得非常之深,但可能發作的機緣則微乎其微。它經常如箭在弦,但真正發動而使我們動蕩不安,則是極稀少之事。”(《形而上學是什麼?》)在人的一生中,真正被焦慮之感震動,窺見虛無之本體,不過是“若幹瞬間”。受此震動的機緣,與其說來自外界,不如說發自內心。這是一種貌似無來由的突發的感觸,其來由實際上深藏在人的本性之中。而且,在海德格爾看來,焦慮體驗之多少、早晚和強弱,簡直取決於個人的優秀程度,反過來也成了衡量個人的優秀程度的標準。這種體驗愈多、愈早、愈強烈,就表明個人的存在愈為真實,他愈是保住了真實的自我。與此同時,焦慮取得了超凡入化之功,它向個人啟示虛無之本體,從而把個人“從其消散於世界的沉淪中抽出來了”。
四 存在的悲劇
海德格爾自命要通過“真正的為死而在”來為個人謀劃一種真正有意義的存在狀態,他獲得了什麼結果?讓我們來清點一下:
死表明存在的真正根基是虛無,我們被虛無拋出,又將被虛無吞沒;
我們平時囿於日常生活,對存在的這種毫無根基的狀況視而不見,隻在某些突如其來的焦慮的瞬間,才對此有所領悟;
一旦有所領悟,我們就先行到死中去,把自己嵌入虛無中,從而發現平時沉淪於日常生活之無稽,力求超越日常生活,實現自己獨特的自我。
可是,究竟怎樣實現自己獨特的自我,或者用海德格爾的話說,怎樣“真正地領會選擇向著不可超越的可能性延伸過去的那些可能性”呢?在這方麵我們得不到任何指示。我們隻聽說,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必須把自己從沉淪中抽出來,也就是擺脫物質世界和社會生活領域,靠焦慮的神秘情緒體驗聚精會神於自身存在的意義。可是一則焦慮的體驗不是招之即來的,人一生中隻在某些預料不到的瞬間才有此種莫名的體驗;二則當這種體驗襲來時,物質世界和社會領域都隱去了,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自我直接麵對絕對的虛無。此情此景,還有什麼可能性可供選擇,存在的意義何在?
問題出在哪裏呢?
至少可以指出兩點:
第一,當海德格爾把虛無視為存在的根基時,他已經事先認定了存在的悲劇性質。毋庸諱言,對於能夠意識到無限的有限存在物來說,人生的確具有深刻的悲劇性質。然而,這並不妨礙我們在人生的範圍之內(而不是在人生的範圍之外,即在虛無中)肯定人生,謳歌人生,為人生尋求一種意義。海德格爾也許是試圖這樣做的。他似乎想說,在虛無的背景下,就格外需要為人生尋求一種意義。可是,他把立足點放在虛無,而不是放在人生,因而為人生尋求意義的努力注定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