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說來,一個人受另一個人(例如一位作家、一位哲學家)的“影響”是什麼意思呢?無非是一種自我發現,是自己本已存在但沉睡著的東西被喚醒。對心靈所發生的重大影響絕不可能是一種灌輸,而應是一種共鳴和抗爭。無論一本著作多麼偉大,如果不能引起我的共鳴和抗爭,它對於我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14

前人的思想對於我不過是食物。讓化學家們去精確地分析這些食物的化學成分吧,至於我,我隻是憑著我的趣味去選擇食物,品嚐美味,吸收營養。我胃口很好,消化得很好,活得快樂而健康,這就夠了,哪裏有耐心去編製每一種食物的營養成分表!

15

世人不計其數,知己者數人而已;書籍汪洋大海,投機者數本而已。

我們既然不為隻結識總人口中的一小部分而遺憾,那麼也就不必為隻讀過全部書籍中的一小部分而遺憾了。

16

某生嗜書,讀書時必專心致誌,任何人不得打擾。一日,正讀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叩門求訪。某生毅然拒之門外,讀書不輟。海德格爾怏然而歸。

17

精彩極了!我激動不已。我在思想家B的著作中讀到了思想家A曾經表述過的類似思想,而這種思想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

且慢,你是在為誰喝彩:為B,還是A,還是他們之間的相似,還是你自己的共鳴?

我怔住了,隻覺得掃興,剛才的激動消失得無影無蹤。

18

對我們影響最大的書往往是我們年輕時讀的某一本書,它的力量多半不源於它自身,而源於它介入我們生活的那個時機。那是一個最容易受影響的年齡,我們好歹要崇拜一個什麼人,如果沒有,就崇拜一本什麼書。後來重讀這本書,我們很可能會對它失望,並且詫異當初它何以使自己如此心醉神迷。但我們不必慚愧,事實上那是我們的精神初戀,而初戀對象不過是把我們引入精神世界的一個誘因罷了。當然,同時它也是一個征兆,我們早期著迷的書的性質大致顯示了我們的精神類型,預示了我們後來精神生活的走向。

年長以後,書對我們很難再有這般震撼效果了。無論多麼出色的書,我們和它都保持著一個距離。或者是我們的理性已經足夠成熟,或者是我們的情感已經足夠遲鈍,總之我們已經過了精神初戀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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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如交友,但至少有一個例外,便是讀那種傳授交友術的書。交友術興,真朋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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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聖歎列舉他最喜愛的書,到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止。他生得太早,沒有讀到《紅樓夢》。我忽然想:我們都生得太早,不能讀到我們身後許多世紀中必然會出現的一部又一部傑作了。接著又想:我們讀到了《紅樓夢》,可是有幾人能像金聖歎之於《西廂記》那樣品讀?那麼,生得晚何用,生得早何憾?不論生得早晚,一個人的精神胃口總是有限的,所能獲得的精神食物也總是足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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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讀書和好色有一個相似之處,就是不求甚解。

22

如果說寫作猶如分娩,那麼,讀自己剛剛出版的作品就恰似看到自己剛剛誕生的孩子一樣,會有一種異常的驚喜之感。盡管它的一字一句都出於自己之手,我們仍然覺得像是第一次見麵。

的確是第一次。一堆尚未出版的手稿始終是未完成的,它仍然可能被修改甚至被放棄。直到它出版了,以一本書的形式幾乎同時呈現在作者和讀者麵前,它才第一次獲得了獨立的生命。讀自己的手稿是寫的繼續;隻有當手稿變成可供許多人讀的書之後,作者才能作為一名讀者真正開始讀自己的作品。此後他當然還可以再做修訂,但是,由於他和讀者記住了第一副麵孔,修訂便像是做矯形手術,與作品問世前那個自然的孕育過程不可同日而語了。

23

學者是一種以讀書為職業的人,為了保住這個職業,他們偶爾也寫書。

作家是一種以寫書為職業的人,為了保住這個職業,他們偶爾也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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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聰明人才能寫出好格言,但隻讀格言的人卻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