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普羅米修斯把這也算作他的功德之一:“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人類心裏,使他們不再預料著死亡。”
是的,盡管人人都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可是沒有一個人願意預先知道自己死亡的確切日期。
但這有什麼用呢?我總能指出一個我肯定已經不在人世的日子,而當我置身於這個日子去想現在的一切,我、我所愛的人、因為我而遭受痛苦的人都已不複存在,這一切追求、選擇、激情、苦惱是多麼無稽。
13
時間給不同的人帶來不同的禮物,而對所有人都相同的是,它然後又帶走了一切禮物,不管這禮物是好是壞。
14
當生命力因疾病或年老而衰竭時,死亡就顯得不可怕了。死亡的恐懼來自生命的欲望,而生命的欲望又來自生命力。但死亡本身仍然是可怕的,人到那時隻是無力感受這種可怕罷了,而這一點本身又更是可怕。
15
善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招搖過市。回到家裏,寬衣解帶,美展現玫瑰色的裸體。進入墳墓,皮肉銷蝕,唯有永存的骷髏宣示著真的要義。
16
活著總是有所遺憾,但最大的遺憾是有一天要死去。
我們擁有的唯一時間是現在。擁有了現在,我們也就擁有了過去和未來。死意味著現在的喪失,同時我們也就喪失了過去,喪失了未來,喪失了時間。
17
我憂鬱地想:“我不該就這麼永遠地消失。”
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人人都得死。”
可是,我的意思是,不僅我,而且每一個人,都不該就這麼永遠地消失。
我的意思是,不僅我,而且每一個人,都應該憂鬱地想:“我不該就這麼永遠地消失。”
18
對於一切悲慘的事情,包括我們自己的死,我們始終是又適應又不適應,時而悲觀時而達觀,時而清醒時而麻木,直到最後都是如此。隻有死才能結束這種矛盾狀態,而到死時,我們不適應也適應了,不適應也無可奈何了,不適應也死了。
19
我死後,一切都和我無關了,包括我所愛的人的命運。但是,它卻和活著並且思考著我死後情形的這個我有關。以死為理由勸說自己對人生不動情是沒有效力的,相反,正因為我愛人生,我才不能做到對死不動情。
20
“不知老之將至”——老總是不知不覺地到來的。一個人不到老態龍鍾,行將就木,絕不肯承認自己老。如果有誰自言其老,千萬不要認真附和,那樣必定會大大掃他的興。其實他內心未必當真覺得自己老,才能有這份自言其老的自信。中年與老年之間實在也沒有明確的分界線。我們二十來歲時覺得四五十歲的人老了,自己到了四五十歲,又會覺得四五十歲並不老,六七十歲才是老人。我們不斷地把老年的起點往後推移,以便保持自己不老的紀錄。因此,當死神來臨時,我們總是感到突然和委屈:還沒有老,怎麼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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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為物傷其類:自己也會死。
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為殊途同歸:自己也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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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於自己活著這件事實在太習慣了,而凡是習慣了的東西,我們就很難想象有朝一日會失去。可是,事實上,死亡始終和我們比鄰而居,它來光顧我們就像鄰居來串一下門那麼容易。所以,許多哲人都主張,我們應當及早對死亡這件事也習慣起來,以免到時候猝不及防。在此意義上,他們把哲學看作一種思考死亡並且使自己對之習以為常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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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每個正常的人內心深處都有一點悲觀主義,一生中有些時候難免會受人生虛無的飄忽感的侵襲。區別在於,有的人被悲觀主義的陰影籠罩住了,失卻了行動的力量;有的人則以行動抵禦悲觀主義,為生命爭得了或大或小的地盤。悲觀主義在理論上是駁不倒的,但生命的實踐能消除它的毒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