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一輛卡車朝懸崖猛衝。

“刹車!”乘客驚呼。

司機回過頭來,笑著說:“你們不是想逃避死嗎?在這人間,誰也逃不脫一死。要逃避死,隻有離開人間。跟我去吧!”

卡車跌下懸崖。我醒來了,若有所悟。

25

死是荒謬的,但永生也是荒謬的:你將在這個終有一天熟透了的世界上永遠活下去,太陽下不再有新的事物,生活中不再有新的誘惑,而你必須永遠忍受這無休止的單調。這是人生的大二律背反。

26

波伏瓦的《人總是要死的》想說明什麼呢?是的,不死也是荒謬的。沒有死,就沒有愛和激情,沒有冒險和悲劇,沒有歡樂和痛苦,沒有生命的魅力。總之,沒有死,就沒有了生的意義。

最終剝奪了生的意義的死,一度又是它賦予了生的意義。

然而,欲取先予,最終還是剝奪了。

27

肉體漸漸衰老,靈魂厭惡這衰老的肉體,棄之而走。這時候,死是值得歡迎的了。

可是,肉體衰老豈非一件荒謬的事?

28

健康的胃不會厭倦進食,健康的肺不會厭倦呼吸,健康的肉體不會厭倦做愛。總之,健全的生命本能不會厭倦日複一日重複的生命活動。我以此論據反駁了所謂永生的厭倦。隻要同時賦予不衰的生命力,永生是值得向往的。所謂永生與寂滅的二律背反,也許不過是終將寂滅的人的自我慰藉。

29

生命是殘酷無情的,它本能地厭惡衰老和死亡。當衰老和死亡尚未落到我們自己頭上時,我們對於別人包括親友的衰老和死亡會同情一時,但不會永久哀傷,生命本身催促我們越過它們而前進。因此,當我們自己年老和垂死時,我們理應以宿命的態度忍受孤獨,不要去嫉妒和打攪年輕一代的生命歡樂。

30

各種各樣的會議,討論著種種人間事務。我忽發奇想:倘若讓亡靈們開會,它們會發怎樣的議論?一定比我們超脫豁達。如果讓每人都死一次,也許人人會變得像個哲學家。但是,死而複活,死就不成其為死,那一點徹悟又不會有了。

31

屠格涅夫年老時寫道:“當我臨死的時候,倘若我還能夠思想的話,我將想些什麼呢?”回憶,懺悔,恐懼,懊傷?“不……我以為,我將努力不去想——將勉強去思索某些無稽的瑣事,為了隻從眼前深邃可怕的黑暗裏,引開自己的注意。”

真聰明。不知他是否實行了計劃。再偉大的作家,也無法為人類留下他臨死時思想活動的記錄,這畢竟是件可惜的事。

32

假如我能預知我的死期,到時候我一定不讓愛我的人覺察,我要和她一起度過一些最輕鬆愉快的時光,然後悄悄離開,獨自死去。我相信,使我能夠忍受生命的終結的東西不是他人對我的愛和關懷,而是我對他人的愛和關懷。對於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來說,自己即將不存在,已不值得關心,唯一的寄托是自己所愛的並且將繼續活下去的人。

33

沒有一個死去的人能把他死前片刻之間的思想和感覺告訴活著的人。但是,他一旦做到這一點,那思想和感覺大約也是很平常的,給不了人深刻印象。不說出來,反倒保持了一種神秘的魅力。

34

一個人處在巨大的自然災難之中,麵臨著死亡的威脅,譬如愛倫·坡所描寫的那個老頭被卷入大旋渦底的時候,再來回想社會的沉浮(假如當時他有力量回想的話),就會覺得那是多麼空泛,多麼微不足道。

據說,臨終的人容易寬恕一切。我想這並非因為他突然良心發現的緣故,而是因為在絕對的虛無麵前,一切瑣屑的往事對於他都真正無所謂了。

35

死是哲學、宗教和藝術的共同背景。在死的陰鬱的背景下,哲學思索人生,宗教超脫人生,藝術眷戀人生。

美感骨子裏是憂鬱,崇高感骨子裏是恐懼。前者是有限者對有限者的哀憐,後者是有限者對無限者的敬畏。死仍然是共同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