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並且驚喜,這就是藝術,一切藝術都存在於感覺和心情的這種直接性之中。不過,藝術並不因此而易逝,相反,當藝術家為我們提供一種新的看、新的感覺時,他同時也就為我們開啟了一個新的卻又永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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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優秀的藝術家都具有一種日記意識,他們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日記中的一頁,日記成為一種尺度,凡是有價值的東西都要寫進日記,凡是不屑寫進日記的東西都沒有價值。他們不肯委屈自己去製作自己不願保藏的東西,正因為如此,他們的作品才對別人也有了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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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擁有許多權利,文學夢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不得不說,青春與文學是兩回事。文學對年齡中立,它不問是青春還是金秋,隻問是不是文學。在文學的國度裏,青春、美女、海歸、行走都沒有特權,而人們常常在這一點上發生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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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沒有青春文學,隻有文學。文學有自己的傳統和尺度,二者皆由仍然活在傳統中的大師構成。對於今天從事寫作的人,人們通過其作品可以準確無誤地判斷,他是受過大師的熏陶,還是對傳統全然無知無畏。如果你真喜歡文學,而不隻是趕一趕時髦,我建議你記住海明威的話。海明威說他隻和死去的作家比,因為“活著的作家多數並不存在,他們的名聲是批評家製造出來的”。今日的批評家製造出了青春文學,而我相信,真正能成大器的必是那些跳出了這個範疇的人,他們不以別的青春寫手為對手,而是以心目中的大師為對手,不計成敗地走在自己的寫作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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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曆史上看,詩歌和哲學都誕生於神話的母腹,有親密的血緣關係。在性格上,哲學近於男性,詩歌近於女性。後來,這兄妹(或姐弟)倆分了家,疏遠了,甚至互不相認。但是,在所有大詩人和一部分大哲學家身上,我們仍可辨認出鮮明的血緣聯係。一切偉大的詩歌作品必有哲學的深度,都以獨特的方式對存在有所言說。不過,在詩歌中,哲學是含而不露的,是底蘊而不是姿態。在我看來,凡在詩歌中從事說教、玩弄玄虛、堆積概念的都是壞詩人,而沒有一個壞詩人會是一個好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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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並不生活在聲色犬馬的現實世界裏,他在這個世界裏是一個異鄉人和夢遊者,他真正的生活場所是他的內在世界,他孜孜不倦地追尋著某種他相信是更本質也更真實的東西。這種東西在現成的語言中沒有對應之物,因此他必然常常處於失語的狀態。可是,他不能沒有對應之物,而語言是唯一的手段,他隻能用語言來追尋和接近這種東西。所以,他又必然迷戀語言煉金術,試圖自己煉製出一種合用的語言。在這意義上,詩人每寫出一首他自己滿意的詩,都是一次從失語症中的恢複,是從失語向言說的一次成功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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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從愛情中所能收獲到的果實不是幸福的家庭,而是藝術。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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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寫感覺和心情。我們的感覺和心情常常是由具體的人和事引起的,其中哪些值得寫,哪些不值得寫,或者說,怎樣辨別它們有無藝術價值呢?我提出一個標準:倘若除去了具體的人和事,那些感覺和心情顯得更美了,就說明它們捕捉到了人性的某種秘密,所以具有藝術感染力和藝術價值;相反,則說明它們隻是與具體的人和事糾纏在一起的凡俗心理現象,僅對當事人具有日記的意義,在藝術上卻毫無價值。
我是在讀海涅的詩時想到這一點的。他的佳作都屬於前者,敗筆都屬於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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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兒常常口吐妙語,但都隨風飄逝,沒有人長大後能夠回憶起來。等到在老師家長的教誨下開始寫分行的句子時,寫出的多是幼稚的模仿。自發的寫詩也是始於模仿,但不再是按照老師家長的教誨,而是緣於自己的閱讀。最有意義的模仿不是對技巧的模仿,而是產生了一種衝動,渴望像正在閱讀的詩人那樣,用詩歌來說自己的心事。在這個時刻,一個可能的詩人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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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不寫詩了。仔細想想,這是一種損失。寫詩會促使人更細膩地觀察眼前的景物,尋找最確切的語詞表達自己的感覺。一種景物,往往會喚起許多生動的比喻和象征。不寫詩的人,語言是貧乏的,粗糙的,而這也導致了感覺的一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