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走的困境 第一節 自然精神:廬隱和丁玲(1 / 3)

第一章 出走的困境 第一節 自然精神:廬隱和丁玲

一、五四精神之女:廬隱

廬隱原名黃英,1899年生於福州閩侯一個沒落官宦之家,1905年6歲喪父,備嚐人間冷漠。1919年中等師範畢業教書自力積攢學費,插入北京女子高師國文部第一屆。1921年解除家中舊式婚約,1923年不顧社會家庭的反對,毅然與尚有妻室的北京大學哲學係學生郭夢良結婚,1925年生女兒,同一年,郭因病去世。1928年好友石評梅去世。1930年不顧社會輿論,與小自己9歲的清華大學學生李唯建結婚,1931年發表《象牙戒指》,1934年因難產於上海去世。她的其他作品還有《或人的悲哀》《麗石日記》《海濱故人》等,以哀傷的筆調敘寫五四一代青年複雜的感情世界,尤其是一代青年女性追求民主解放和愛情幸福最終隻能品嚐到苦果的情形。“人生是什麼”的焦灼而苦悶的呼問成為廬隱小說的主調。最早表現女大學生的思想和追求,苦悶和彷徨。

冰心和廬隱都從寫問題小說起步,一度齊名。都是早期文學研究會的成員,廬隱1921年1月4日參加了在中央公園來今雨軒召開的文學研究會成立會,所以保存下來的成立會當天的全體攝影,唯一的女性便是廬隱。然而兩人的差異是非常明顯的。冰心禮讚母愛,親近兒童,以清明透徹的目光審視家庭問題,而廬隱總是筆於年輕女性的婚戀糾葛,既渴望愛情,卻更希望個性獨立、自尊自強。她筆下的女性大多命運坎坷,性格孤傲、多疑、憂鬱。“人間譬如一個荷花缸,人類譬如缸裏的小蟲,無論怎樣聰明,也逃不出人間的束縛。”“履世未久,而憂懼已深!覺人心險惡,甚於毒蠍!地球雖大,竟無我輩容身之地。”(《海濱敵人》)以極強的銳感寫出了對當時女性生存的社會生態的厭憎。作為第一代被五四啟蒙思想喚醒的時代新女性,她們富有強烈的浪漫主義精神,在投身社會之初懷抱美麗的玫瑰幻夢,然而冷酷的現實將她們的幻夢打得粉碎。她們無法從現實中實現夢想,現有的經濟政治製度將她們可走的謀生之路限製得極為嚴苛。而傳統的婚姻製度和狹小的交際圈也常使他們墜入困局,屢受傷害。這樣的生存現實在廬隱的個人遭遇和筆下人物中得到了極為深刻犀利的批判。她因此被認為是五四時期最為酷肖的精神之女。

《象牙戒指》是廬隱以真實的五四愛情故事為藍本寫作的哀婉淒惻的小說,主人公石評梅和高君宇的愛情在轉述中成為愛情傳奇,卻也在女作家審視的目光裏變成了自虐人格的女性張沁珠的毀滅悲劇。可以說石評梅遭遇的一切不幸廬隱都遭遇過,她在寫石評梅實際上也是在寫自己。她將自己寫進小說的各個層麵,“露沙”或“廬隱”時時作為敘述者或親曆者來敘述故事,具有曆史見證的功效。將五四那個青春的年代也是苦悶的時代的女兒們的性格、心理、經曆、意義描畫出來。她們的猶疑、矛盾、恐懼、希望、夢想、哀傷等無一不纖毫俱現。小說以真實的書信和日記穿插,極為細膩地描述了男女主人公的內心情感,塑造了一個林黛玉式的五四女兒張沁珠的人物形象。張沁珠的父親比母親大二十多歲,母親是續弦夫人,她四十多歲時,父親也近古稀。這段婚姻帶給沁珠的不會是很幸福的家庭。沁珠一出場就是黛玉式的豐神秀麗,有一對“似蹙非蹙的眉毛和一對老是含著淚水的眼睛”。因外貌美麗而被父親昔日學生伍念秋瘋狂追求,因而墜入情網。當她知道伍早已結婚,並生有兩個孩子時,從快樂的天堂而墜入悲傷之中,而此時的沁珠已情網深陷,不能自拔。直到她收到伍念秋夫人寄來的一封譴責的信時才真正傷了心,於是斷了這份情,但也因此看破塵世,不願談真情,而是與男人們玩愛情遊戲。所以當曹子卿真心愛上她時,她總是若拒還迎,欲斷又連,這樣將自己和他人都弄得非常痛苦。曹子卿也是有妻子和孩子的,沁珠又不可避免地掉進了三人行的陷阱,她不想承擔破壞他人家庭的惡名,卻又因寂寞、孤清接受了曹子卿的關懷和照料,最終使這份感情越陷越深,曹子卿咯血舊病複發,自殺身亡。而沁珠也因子卿的死而墜入自責、懺悔的深淵,二年後因悲傷過度加上醫生誤診而早逝。

這樣一出人生慘劇究竟應該由誰來承擔責任呢?在廬隱時代裏,新文化運動的開展正如火如荼,婚姻自主、戀愛自由的呼聲正是最響亮的時候,無論廬隱自己還是她的那些才貌出眾的女友們正是被新文化運動呼喚出來的最優秀的五四女兒們。然而她們在新舊交替的時代卻不容易尋找到真正的幸福。她們是那個時代叛逆的女兒,已被自己的家庭所放逐。而新時代裏容納她們的空間又極為有限。最關鍵在於,她們能接觸到優秀男性的機會極小。所以沁珠一而再遇上的都是已婚男性,她被這些男性吸引,被他們的深情打動,卻不願承擔破壞他人家庭的惡名。

沁珠多情脆弱、敏感尖銳、固執倔強、優柔寡斷,一再導致了失敗的戀情,從而走向了悲慘的結局。家庭的不幸孕育了沁珠憂傷感懷的因子,遇事總是往悲慘方麵設想。與她相比較,同樣生長在不幸的家庭,父母雙亡,尚有弱弟的素文卻堅強勇敢得多,她能冷靜理智地決定自己的人生,並一再用友情撫慰沁珠。而沁珠在第一次被伍念秋欺騙後並不能果斷斬斷二人的聯係,而是任由感情的發展,就像她日記中所寫的“不幸的沁珠,現在跪在命運的神座下,聽任宰割。”這種藕斷絲連隻讓初涉情網的少女更痛苦,“許多同學談論我們的問題,她們覺得伍太不對,自己既然有妻有子,為什麼還苦苦纏繞著我,不過我倒能原諒他——情感是個魔鬼,誰要是落到他的手裏,誰便立刻成了他的俘虜。”沁珠對他的姑息遷就和伍的自私使這份感情帶來的傷害也就越深。沁珠正是因為第一次經驗不足使自己泥足深陷,因而自己也十分厭恨,到了第二次遇見已婚男子曹子卿求愛時心硬如鐵了。隻是這一錯位的對待加速了悲劇的發生。

沁珠畢業後到一家中學教體育,這所中學在一個荒僻的古廟裏,環境的幽深冷寂使沁珠倍感寂寞。“四境是這樣寂靜,這樣破爛,真是三間東倒西歪屋——有時靜得連鬼在暗處呼吸的聲音似乎都聽見了。我——一個滿心都是創傷的少女,無日無夜地在這種又靜寂又破爛的環境裏煎熬著。”她因此學會抽煙喝酒,且常喝醉,在曹子卿去世後,常醉後一個人去墓地徘徊哭泣。曹子卿出現在此時的沁珠麵前,無疑消解了她的孤單,當這個漂泊異鄉的女孩得了猩紅熱時,曹子卿衣不解帶予以照料,這樣深深感動了她。為了得到沁珠,寫來大量深情熱烈的情書、詩歌,捎來紅葉、紅豆、象牙戒指作為信物,更是專程回到家鄉與嫁給他七八年已有一個七歲女兒的妻子離了婚。

書中的男主人公是負麵的形象,伍念秋不用說是一個自私的、玩弄女性的男人,自己有妻有子還熱烈追求自己老師的年幼的女兒,在沁珠有意與曹子卿訂婚時,他又跳出來在報紙發表沁珠寫給他的書信,破壞了沁珠的婚姻,間接導致了一對有情人的死亡。而曹子卿呢?他雖是在父母迫命下娶的妻子,但他娶妻七八年卻與妻子相處隻有四個月,後離家遠行,把妻子女兒丟棄一邊不管不顧,愛上沁珠後就回去鬧著離婚,當年“綠鬢堆鴉,紅顏如花”的妻子已成容顏憔悴的少婦,她的馴良恭順認命都使她顯得更加可憐可悲。“我們的婚姻原不是幸福的,因為我的生活不安定,漂泊,而你又不是能同我相共的人,最後,隻是耽誤了你的青春。所以我想為彼此幸福計,還是離婚的好……你認為怎麼樣?”在丈夫理直氣壯的言論麵前,她不憤怒、不驚奇,隻歎了一口氣說:“我早料到有這麼一天。”曹子卿的所作所為對這個無辜的女性來說,不能不是非常大的傷害。婚姻重自由的名目下掩蓋的是一己之私。正如沁珠在日記中尖銳地指出的那樣:“尤其是有了妻子的男子,這種男子對於愛更難靠得住。他們是騎著馬找馬的。如果找到比原來的那一個好,他就不妨拚命地追逐。如果實在追逐不到時,他們竟可以厚著臉皮仍舊回到他妻子的麵前去。最可恨,他們拿女子當一件貨物,將女子比作一盞燈,竟公然宣言說有了電燈就不要洋油燈了。——究竟女子也應當有她的人格。她們究竟不是一盞燈一匹馬之類啊!”指出這些貌似有知識,受了新思想感召的男性的靈魂的卑劣。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加深了女性生活的悲劇。

比較而言,伍念秋的妻子李秀瑛是精明幹練的。“知道現在的風氣,男子常要丟掉他本來的妻子再去找一個新式女子講自由戀愛。”她發現了丈夫與沁珠的戀愛書信後直接給沁珠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通達流暢,有理有節,不卑不亢,既說出自己的悲傷,又指出他們夫婦關係一直很好,隻因沁珠的出現使丈夫變了心,求沁珠替她和兩個孩子“開一條生路。”“我們都是女人,你一定能知道一個被人拋棄的妻子的苦楚!”“並且以女士的學問才幹,當然不難找到比念秋更好的人,又何必使念秋因女士之故,棄妻再娶,做個不情不義的人?”句句打中沁珠的心,她原本就是一個善良溫柔的女性,因自己的美好被愛,因被愛而陷入破壞他人婚姻的困局,被人唾罵。

曹子卿為她自殺後,沁珠陷入無邊的痛苦和自責中,圍繞她的是眼淚、煙、酒,迅速消瘦衰老。在曹生前,她並不愛他,隻是被苦苦追纏,而在曹死後,她卻又被一枚象牙戒指死死囚禁,陷在懺悔之中。她所有的朋友都在勸解她。露沙(作者化名)更是“一雙如鷹的銳眼直盯視我手上的象牙戒指,嚴厲地說:珠,你應當早些決心打開你那枯骨似的牢圈。”一針見血指出圍困沁珠人生的不是什麼摯愛深情,而是枯骨似的牢圈。而沁珠性格中的優柔寡斷、懦弱遊移、多情感傷牢牢束縛了她。她已決定殉情懺悔,其他人都無力阻止。正如她在日記中所寫:“我是自找苦吃,我一生都隻是這樣磨折自己,我自己扮演自己成為這樣一個可怕的形象,這是神秘的主宰,所給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

一個美好的女性生命的殞滅是令人歎惋的,何況這個女性還如此年輕,就這樣死於一團矛盾。廬隱當年為此而憂傷憤懣,我們今天讀到這裏不是同樣為之扼腕歎息?以她的才貌、她的溫存熱忱,她完全有資格得到她誠摯所愛的人的愛,得到一個幸福美滿的家,發展她的文學才華,而不是用來唱一曲又一曲哀歌。她的人生旅途就是當年那群走出父親之門,追尋人生幸福的五四女兒們的縮影,她們希望憑借自己的力量在社會立足,收獲幸福,然而先遇到愛情騙子,後有男子為她自殺,使那一顆純真熱烈的心無法真實地感受愛的甜蜜。她因單純而無法識破騙局,又因善良而無法對癡情於自己的人說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誤入人生困局,終於無法收拾,掉進一出哀豔悲涼的劇目裏,上演了一出悲情女主角。她的人生故事成為愛情傳奇,她的悲情成為後世人們讀解的浪漫。而她短暫的一生如浮花掠過流水。

《海濱敵人》寫得有些散亂,人物設置過密,人物關係又顯散亂,幾乎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隻以抒情筆調交代露沙、雲青、宗瑩、玲玉、蓮裳五個女子在兩年內的變化及去向。小說從五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在海邊避暑寫起,活潑天真,對未來充滿幻夢是她們的寫照,然而不到兩年時間,風流雲散,嫁人的嫁人,尋佛的尋佛,各自走上了各自的人生軌道。小說中有不少議論對處於歧路中彷徨的女孩們的感慨。宗瑩的父親要求她嫁給一個官僚,她說:“若果始終要為父母犧牲,我何必念書進學校。隻過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點起來,看看不相幹的閑書,作兩首濫調的詩,滿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從四德的觀念,那麼父母之命,婚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沒有什麼苦惱了!現在既然進了學校,有了知識,叫我屈服在這種頑固不化的威勢下,怎麼辦得到!”深刻刻畫出第一代讀書女性的夢想與現實的矛盾。露沙也作如此感歎:“十年讀書,得來隻是煩惱與悲愁,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這些話是那個時代的知識女性的內心寫照,她們在時代潮流的呼喚下走進學校,學習知識,渴望能自主把握命運,卻發現學了知識的他們陷入更深的困頓,既得不到舊式女子的好處,也享受不到知識的幸福,反而“不容於親戚,不容於父母”,漂泊於無情的社會,更加孤獨寂寞。露沙因幼時被棄於奶媽家中,變得性情孤僻,成年後被人視為“無情”,其實是個極為深情的女子。她與有婦之夫梓青相愛,但梓青提出離婚後娶她時,她卻勸道:“身為女子,已經不幸!若再被人離棄,還有生路嗎?況且因為我的緣故,我更何心?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不但我自己的良心無以自容,就是你也有些過不去,……”她寧可選擇兩心相印的精神交往,宣布“我此後的歲月,隻是為你而生。”也不願因為自己而傷害另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