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隱作品中最大的缺點是矯情,少女的對人生的無知而生發的虛妄的幻滅感受,因此她的女主人公都是脆弱感傷的,動不動死呀活的,激烈地尋求一個證明。而對於結婚、生子有一種本能的懼怕,認為那簡直是人生的毀滅,墜落凡庸的開始。所以《海濱敵人》裏寫宗瑩訂婚的場景,“明天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從前的宗瑩已經告一結束。”露沙忍不住心酸落淚。“第二天早上還對著宗瑩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瑩,從此大事定了!”說著,涕淚交流,宗瑩也覺得從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話,十分傷心,不免優枕嗚咽。作為宗瑩最好的朋友,在女友訂婚的日子裏非但沒有祝福,還引著這樣哭泣,完全是小女兒心態,認為女孩一結婚不複成為自己。而露沙甚至因為這件事“懨懨似病,飲食不進,悶悶睡了兩天。”茅盾曾評價說:“那是一些追求人生意義的熱情然而空想的青年在那裏苦悶徘徊,或是一些負荷著幾千年傳統思想束縛的青年在狂叫著自我發展,然而他們的脆弱的心靈卻又動輒多所顧忌。”⑤
廬隱在《廬隱自傳》中說:“……在我寫文章的時候,也不是故意無病呻吟,說也奇怪,隻要我什麼時候想寫文章,什麼時候我的心便被陰霾漸漸的遮瞞,深深地沉到悲傷的境地裏去。”,她認為“悲哀是一種美妙的快感。”或許因為她的一生裏遭遇了太多的不幸,所以形成了她的“灰色眼睛看人生”的特點,她的悲哀的情調與叛逆的精神纏繞在一起,形成了特異的文學風景。
如果說廬隱著筆於新女性,寫出了她們出走後的際遇和哀傷,淩叔華則落筆於舊閨秀的生活,寫出她們與時代隔絕和因此遭遇的種種尷尬。有論者說淩叔華是站在愛情之外來講愛情的。以前的女作家多是將自己置身於愛情之中來體會愛情,獨淩叔華能站在高處俯首觀察,看看愛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⑥1925年寫作的《繡枕》的故事情節很簡單,一位長相秀美,手藝精巧的大小姐大熱天趕繡一對靠枕,仆人張媽誇她活兒好,說送到白總長家,會有許多客人來提親,尤其提及白總長有個才20多歲的少爺。兩年過去了,“大小姐還在深閨做針線活“,張媽的女兒說自己一對繡工極好的枕頭頂兒,是從一對大靠枕上剪下來的。原來正是大小姐所繡,送入白總長家當晚便被喝醉酒的食客們吐髒了一隻,另一隻被打牌的人擠到地上當腳踏使,白總長的少爺當時把它們賞給了傭人們。
女孩在深閨刺繡,社會和時代被隔絕於外。她有許多仆人,卻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她的人生價值取決於嫁給什麼樣的人,而嫁好或賴,完全由他人決定。大小姐為了讓求聘者滿意,認真繡好靠枕,“光是那隻鳥已經用了三四十樣線”,“那鳥冠子曾拆了又繡,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汙了嫩黃色的線,繡完才發現;以此是配錯了石綠的線,晚上認錯了色;末一次記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荷色的線她洗完手都不敢拿,還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繡。……荷葉太大塊,更難繡,用一樣綠色太板滯,足足配了十二色綠線。”張媽那女兒想來看,也不讓,嫌她髒,會汙了繡活兒。她夜裏做夢也覺得自己嫁到了白家。這段夢暴露不愛言語的大小姐的等待心理,她認真繡就是為了出嫁。“待字閨中”,通過靠枕的不幸遭遇,暗示“待字”的愚蠢可悲。
張媽在談及大小姐時說:“我從前聽人家說故事說那頭麵長得俊的小姐,一定也是聰明靈巧的,我想這是說書人信嘴編的,哪知道就真有。這樣一個水蔥似的小姐,還會這一手活計!”這一段話的精妙之處將大小姐和她的繡品並置在一起,有著共同的特點,並暗示它們可能有相似的結局。大小姐努力刺繡隻是為了將來嫁一個好人家,這是傳統中指定給女性的角色。她自己就是一個被欣賞被享用的物品。為了被富貴人家選中,她不辭勞苦製造出另一件物品來推銷自己。作家越是寫她在繡花時的精致用心,越是與繡品被毀棄的結局形成強烈的反差。作為傳統命運中的被動等待的女性,她的不幸與犧牲是悄寂無聲的。
《吃茶》中芳影正當芳菲年華,常“幽閨自憐”,“如此年華如此貌,為誰修飾為誰容?”同學淑貞的哥哥王先生留學歸來,一起看電影,王先生殷勤有加,為她揀掉在地上的手帕,用心翻譯電影中的愛情詞句,為她披衣,扶她上車,令芳影不勝回想。三人一起逛公園,“處處都對她用心”,前後奔忙。芳影掉進了幻想中,弄得茶飯不思,諸事無心,一念隻在王先生身上。一周後終於收到王先生來信,是張請帖,說他將於某日舉行婚禮,恭請光臨。文化變遷時閨秀的尷尬。信息的誤讀。既有文化接收上的遲鈍與誤會,也有因缺乏經驗而受情感欺騙的不幸。作者善於揶揄,芳影“正在很懊喪地垂淚”,被邀做伴娘,隻有“你的身材和新娘子配起來很好。”《茶會以後》,阿英阿珠姐妹由待字閨中到待字社交場合中,比芳影懂得多了些,但對新的人際關係、愛情、個人意誌都不甚了了,表示了種種看不慣。淩淑華用新文化眼光關照出這些閨秀的古板陳舊,孤陋寡聞,不合時宜。正好與廬隱小說中的新女性相互映照,構成了五四時代女性生活的兩個側麵,照出了一段正在終結的曆史。
二、叛逆的絕叫:丁玲
丁玲(1904-1986)原名蔣冰之,生於湖南臨澧,仕宦之家,幼年喪父,由寡母撫養。1924年到北京,求學不成,過著貧苦寂寞的生活。1927年開始寫作,1928年到上海,與胡也頻、沈從文一起出版《紅黑》《人間》月刊。1930年加入左聯,主編《北鬥》雜誌,1927年發表《夢珂》,描寫一個敗落的封建家庭女兒闖入社會後陷入絕境的故事。她的《夢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記》的發表:“便好似在這死寂的文壇上,拋下一顆炸彈一樣,大家不免為她的題材所震驚了。”到1929年末,共寫作十四篇短篇小說,收在《在黑暗中》《自殺日記》《一個女人》集子裏。1933年被特務綁架,在南京關押三年多,1936年出獄後去延安,成為第一個革命女性作家,後有短篇小說《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等問世。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寫於1927年冬至1928年春,曆來被認為具有強烈的女性意識的作品。作品以日記的形式坦露了一個女性情感的困惑,並率直地表達了自己對欲的渴求。文筆細膩生動,對內心的坦露大膽直接。小說中“我”是一個當時比較時髦的女學生,她有些刁蠻任性,對待真心愛她的葦弟,總是帶點戲弄的口吻,從未付出真心,卻又要求對方對自己忠心耿耿。而對待浮華漂亮的淩吉士,不由自主地被誘惑,主動采取各種方式去接近他,明知他不是自己心目中那個懂自己的人,依然對他產生了豐富強烈的性幻想。在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裏,女性是一個逐漸被規範的群體,男權中心社會從身體和精神雙方麵對女性進行改造和打磨,女性因此逐漸被束縛在家庭,淪為社會的邊緣和底層。“在東方,女人得忍受日本的寬腰帶、緬甸的頸環和中國的裹腳;在西方,女人得穿鋼支撐的緊身圍腰和鯨骨緊身胸衣。”⑦女人的欲望被塵封。而在曆來的男性寫作的文學作品裏,通常把女性當作物品化、欲望化的對象,強調女性的容貌以及帶給男性的感受。最常見的比喻有如花似玉,軟玉溫香,冰肌玉骨等,其可采摘可把玩的意味隱然可見。而女性的欲望則往往被擯棄。
丁玲以莎菲之口大膽寫出了女性對男性外貌的傾慕,並因外貌而產生欲望。“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從來我還沒有留心到。隻以為一個男人的本行是會說話,會看眼色,會小心能夠了。今天我看了這個高個兒,才懂得男人是另鑄有一種高貴的模型……”“他,這生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欣長的身軀,白嫩的麵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來煽動你的心。比如,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態度遞過那隻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這是多麼大膽直接而坦率地對女性欲望的表白,這時女性不再是一個被動接受的人,而是主動地勇敢地麵對自己的內心。
但莎菲又是矛盾的複雜多變的,她身上也留存著傳統文化的印跡,所以即便內心對淩吉士的愛渴望得近乎瘋狂,卻依然實施著自己的一項計劃,那就是用手段征服他,讓他來求愛。這在莎菲看來是有本質區別的,如果自己向他示愛,那是“一個正經女人做不出來的”,而且,“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果的。”所以“我務必想方設計讓他自己送來。“我要占有他,我要他無條件地獻上他的心,跪求著我賜給他的吻呢。”然而在深入交往過程中,莎菲發現這是一個靈魂空虛、思想貧乏、趣味低下的男人,他所熱慕的是金錢,是能應酬朋友的年輕太太,是在妓院中揮霍肉感。“當我明白了,那使我愛慕的一個高貴的美型裏,安放的是如此一個卑劣的靈魂,並且無緣無故還接受過他的許多親密。這親密,還值不了他從妓院中揮霍裏剩餘下的一半!”莎菲就是這樣掙紮在矛盾中,一方麵為淩吉士的外貌所迷惑,深陷思念的煎熬之中,另一方麵又鄙薄淩吉士的人格,並為這份迷戀而深深自責。她也因此陷入一種優柔寡斷的抉擇裏,一時想要遠離這個人。但馬上又把決心忘得幹幹淨淨,又開始思念的煎熬。這一份矛盾掙紮是小說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它真實地摹寫了一個知識女性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的搖擺,一個女性漂泊者生活的不易和情感的難以尋找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