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會被淩吉士所迷惑,一方麵是因為淩吉士飄逸的外形。更深層的原因是她孤身漂泊在外,“無親無愛在病中掙紮”,她得了肺病,在醫院時也隻有葦弟、毓芳等少數幾個人去看望她,她的孤獨寂寞因病而被成倍放大。她渴望愛渴望溫暖比普通人更厲害,所以見到淩吉士,先是傾慕他的外貌,後是被他的溫柔體貼打動而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陷到比死還難受的苦境裏。”因此明知他很壞,仍然癲狂地動情。作家用了一段極為露骨大膽的獨白來描寫莎菲深陷情網的感受:“我敢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地擁抱著,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後他把我丟下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地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時刻。唉!我竟愛他了,我隻要他給一個好好的死就夠了……”“我常常想,假使有那麼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攏來,密密的,那我的身體就從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願意。其實,單單能夠獲得騎士般的那人兒的溫柔的一撫摸,隨便他的手尖觸到我身上的任何部位,因此就犧牲一切,我也肯。”這樣直露地表達情感和女性的欲望在丁玲之前的女作家是沒有的,所以有著驚世駭俗的宣言的意味。而這種表達方式一直到20世紀九十年代後棉棉衛慧一代女作家那裏才得到繼承和無所顧忌地發揚,令人惋惜的是,丁玲筆下的節製、幹淨、含蓄並未能得到傳承,相反在那些女作家筆下,性成為常態,性描寫有時到了肮髒、不忍卒讀的地步。莎菲另一個突出的特點在於強烈的自我意識,她不管在情網中陷得多麼深,她對淩吉士的思念多強烈,她都是能自我控製的,那個控製的閥門就是自尊。作為女性的尊嚴感被她放置在一個極高的位置上,使她不會任由自己的身體沉淪,能在關鍵時刻抽身而出。小說結尾處莎菲接受了淩吉士的吻而十分懊悔,她說:“總之,我是給我自己糟蹋了,凡一個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好在這宇宙間,我的生命隻是我自己的玩品。”她並沒有推諉責任到男人頭上,而是勇敢地自我反省,其思考的落腳點就是五四精神中關於女性的一個重要觀點:我是我自己的。相比較五四時期其它女作家作品中的女性主人公,莎菲是自我的,獨立的,個性鮮明,具有強悍的生命力和對生活的掌控能力。她雖然也常自怨自艾,但她始終在為自己尋找出路,尋找突破困境的方式。小說中兩個男人,葦弟和淩吉士也都在她的掌控之下,由她決定取舍,而不是柔弱地被選擇。
《我在霞村的時候》⑧寫到一個特殊的話題,一個被迫當了日本慰安婦但同時又為遊擊隊送了許多有價值情報的女性貞貞的悲劇命運。她不但身體倍受摧殘,回到村裏又被村莊裏的鄉親們所嫌棄、鄙視。小說從“我”到霞村去休養的第一天寫起,很奇怪的是村裏一個人也沒有,見到人之後,這些人的表現也很奇怪,老在很認真地低聲議論著什麼,而且人們簇擁著在圍觀什麼,帶點懸疑色彩的,作家一直把這個懸念到小說中段才揭開謎底,原來貞貞回來了。有人同情她,“我們女人真作孽啊。”有人敬佩她:“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有人鄙視她:“聽說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那是給鬼子糟蹋得呀。……虧她有臉麵回家來,真是她爹劉福生的報應。”在這樣多個敘述中,一個女性的悲劇故事漸漸顯露出了全部內容:十七歲的貞貞與村裏的青年夏大寶相愛,貞貞父母嫌他家窮,要把貞貞許配給米鋪老板做填房,貞貞反對無效後,到天主教堂要求作修女,此時日本人打進霞村,糟蹋了她。之後她被遊擊隊派到日本人那裏去收集情報。一年多裏她染上了極重的性病,這次就是回來看看家人和治病的。小說在這樣的敘述裏塑造了一個極具個性的女性形象。作者並沒刻意強調她的思想多麼先進,品德多麼高尚,多麼具有犧牲精神。相反作者從村人們對她各種各樣的近乎詆毀的議論中寫出她處境的艱難,在精神和身體上倍受折磨。即便是這樣悲慘的境遇也沒失去生活的熱情,她說:“人大約是這樣,哪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隻得這樣,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難道死了不成?”“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
在丁玲眼裏,貞貞是個讓她喜歡的人,“阿桂走了之後,我們的關係更密切了,誰都不能缺少誰似的,一忽兒不見就會彼此掛念。我喜歡那種有熱情的,有血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又有明朗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這樣。”丁玲從貞貞身上看到了女性生存的不易,千百年來因襲的陳腐的貞潔觀和女性觀牢固地附在霞村人的意識裏,所以當他們麵對從敵營中帶病回來的貞貞,沒有絲毫的同情和尊敬,反而把汙水潑在她身上,對此,作家是極為憤慨的,所以她有意與貞貞交好,這種交好就是一種無形的支持。作家甚至帶點刻薄的口氣這樣寫道:“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才發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聖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強奸而驕傲了。”而貞貞表現出來的堅強獨立的女性意識為作家所尊重,夏大寶幾次要求娶貞貞,貞貞的父母也都來相勸,然而貞貞不為所動,堅持去延安,一邊治病一邊學習。“既然已經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麵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裏,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可以說,這篇小說延續了《莎菲女士的日記》中關於女性的思考,比較而言,《莎菲女士的日記》雖寫作大膽,表達直露,有其張揚女性意識的一麵,而《我在霞村的時候》直麵現實中的女性悲劇,並深刻觸及了傳統貞潔觀和利用女性身體獲取情報方式的質疑和批判,而更加深刻犀利。莎菲隻是在兩個男人之間搖擺,隻是困惑於理智與情欲。而貞貞則在飽守日本鬼子蹂躪,身體染病的同時,又深受昔日親近的村民們的鄙視和排斥,從而飽受精神的折磨。小說中有一段貞貞苦難的自敘,說她被很多鬼子糟蹋過,到底多少,她也記不清了。她肚子裏麵爛了,又要送一個消息回來,摸黑路一個人來回走了三十裏,後來睡了一個星期。這隻是她苦難的一個側麵,但已足以說明她受到的摧殘之苦。而《我在霞村的時候》寫於延安,又是描述發生在解放區的故事,更是顯得意義非凡,凸現出作家敏銳的觀察和勇敢直麵現實的精神。
《在醫院中》⑨以產科學校畢業的助產醫生陸萍的視角展開敘述。她被安排到了離延安四十裏地一個剛開辦的醫院工作,然而她看到了一係列與解放區明媚景象不相符的事情。陸萍在醫院中堅持自己的道德心,替病人做了許多事,並熱情地提意見希望醫院能改善條件。但是她的意見隻起了適得其反的作用,領導不待見她,流言指責包圍她,說她好出風頭,小資產階級意識,病人也說她太浪漫,這樣使她陷入苦悶之中。
小說不長卻尖銳犀利,暴露了後方醫院諸多問題和丁玲化身陸萍對當時的革命的意見。在後方醫院裏以院長為首的領導層大多以前是一字不識的莊稼人,對醫務完全外行,而且作風傲慢,“他以一種對女同誌並不需要尊敬和客氣的態度接見陸萍,像看一張買草料的收據那樣懶洋洋的神氣讀了她的介紹信,又盯著她瞪了一眼……”而那些看護多是領導的家屬,被照顧進來的,隻經過了三個月的培訓,嚴重缺乏護理知識。而醫院裏的人大多數精神萎縮,不務正業,天天在那裏議論是非,傳播流言。醫院條件奇差,手術室連一個煤爐都沒有,寒冬裏做一個手術,兩個醫生煤氣中毒差點喪命……說明這個醫院的環境從物質到精神都是極為惡劣的。而陸萍通過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又發現了諸多不良現象,那些看護,“她們對看護工作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認識。可是她們不能不工作。新的惶恐在增加著。從外麵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學生,離婚的案件經常被提出。……她們毫無服務的精神,又懶又髒,隻有時對於鞋襪的縫補、衣服的漿洗才表示興趣。”這一段話可謂言簡意深,傳遞非常豐富的信息。首先這些人是人情關係塞進來的。其二,她們嚴重缺乏護理知識和服務精神,根本就不適宜於看護工作。其三,她們麵臨著婚姻解體的威脅。她們的丈夫極有可能看中某個新來的年輕漂亮的女學生,而拋棄她們,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們又是可憐可悲的。正因為有這個可憐放在裏麵,才讓人覺得她們更為可厭。她們對人生未來沒有計劃,也不肯付出努力來改變自己,缺乏基本的獨立精神。還有陸萍的有些思考是很大膽的,比如分配她去郊區醫院時,“她是一個富於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開她生活的局麵,可是‘黨’,‘黨的需要’的鐵箍套在頭上,她能違抗黨的命令麼?能不顧這鐵箍麼,這由她自願套上來的?”這是一個擁有自由思想的個體發自內心的抗議,對無法擺脫被調整被控製的命運發出的怨言。還有當流言包圍陸萍時,“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於革命有什麼用?革命既然是為著更大的人類,為什麼連最親近的同誌卻這樣缺少愛。她躊躇著,她問她自己,是不是我對革命有了動搖呢。”這也是關於革命的反思,關於解放區醫院環境的反思。作為一個年輕的有思想有熱情有活力的醫生,陸萍顯然顯示出了極鮮明的個性和鬥爭反思的鋒芒,她有勇氣去搏鬥,卻在灰暗的現實麵前猶疑,最終選擇了離開。小說結尾是一個意猶未盡的暗示:“新的生活雖已開始,然而還有新的荊棘。人是要經過千錘百煉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艱苦中成長。”對於新生活,她並不樂觀。
《“三八”節有感》⑩是一篇女人宣言,在今天讀來仍然有振聾發聵的效果。文章很短,是一篇雜文,從幾個方麵提出了延安婦女存在的問題:女性的結婚被關注,怎麼嫁都逃不脫流言;而不結婚永遠被誣蔑;都得生小孩,而小孩的待遇則因父母的身份而被分為三六九等,自己帶孩子的被諷為“回到家庭了的娜拉”,而由保姆帶孩子的一周可以跳一天交際舞。“這同一切的理論都無關,同一切主義思想也無關,同一切開會演說也無關。然而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說,而且在做著的現實。”這裏尖銳指出了在光明晴朗的延安也有地位階級的差異,女性同樣是男性的欲望化物品,她們的價值和功能被認可在原始層麵。關於離婚,口實隻有一個“一定是女同誌的落後。”丁玲尖銳地指出,女人的落後是男人造成的,她們被逼著做了操勞的回到家庭的娜拉,被要求自己生孩子,撫育孩子,否則就是好高騖遠。“生活的疲憊奪取她們最後的一點愛嬌”。作者指出這種命運落在舊時代還被人同情,“然而在今天,卻是自作孽,活該。”女性在“解放”的旗幟下反而有了更多的責任和義務,社會工作和家庭重擔都壓在她們肩上,自是不勝重荷。丁玲以一個女性的立場指出,女性要“首先強己”,“不要讓自己生病。”因為“沒有一個人能比你自己還會愛你的生命些。沒有什麼東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幸些。”“使自己愉快”。要每天做些有意義的工作,讀點書,用腦子思考問題等。可以說這篇短文集中體現了丁玲的女性意識。
以後的歲月裏,丁玲都因這些文章而飽受煎熬。丁玲其他作品的革命意識強烈,小我融入革命鬥爭的大潮中去,而五四精神滋養的性別主體意識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