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走的困境 第二節 生命意識:蕭紅和張愛玲(1 / 3)

第一章 出走的困境 第二節 生命意識:蕭紅和張愛玲

如果要用兩個關鍵詞來解讀蕭紅和張愛玲的話:我願意用荒涼和蒼涼。蕭紅和張愛玲猶如兩顆璀璨的星辰耀亮在中國現代女性文學史上,她們有著同樣的冷靜、理性,有著對黑暗人心的敏銳認識,也有著同樣在男女愛情中落敗的經曆。而她們又是太不一樣的,從冰天雪地的呼蘭河小城中奔逃出來的蕭紅顛沛流離在饑寒交迫之中,一生尋找愛與溫暖,卻始終漂泊在冰冷的現實困厄裏,影現在她作品裏的是荒涼的人與事。

夏誌清《中國現代文學史》後記中遺憾未能讀到蕭紅的作品,因而未能評論這樣一個優秀女作家,這樣就留下了一個極大的缺憾,這樣一位身世際遇,才情極為獨特的作家卻沒有與她相對應的評論文字出現。盡管近幾年有不少關於她的論文、專著出現,但我個人認為,這些作品將太多筆墨集中在蕭紅的身世遭遇、情感遭遇上,而未能對她的作品作深入解讀。也有很多評論者將她擱置在左翼革命作家陣營,這些都是對她的誤讀。

而張愛玲在九十年代的再度大紅大紫並沒有使人們對她的作品了解得更深入。人們關注的目光往往聚焦在她與胡蘭成那一段情,幾乎掰碎揉爛了,而實際上,這段情不過一年左右,隻是人生的一個環節而已,而張氏後半生的漫長幾十年反而湮沒無聞,這固然與她遠居海外有關,也與她作品再未能大紅大紫有關,這不僅是作者的悲哀,更是論者的悲哀。

一、荒涼與豐美:蕭紅作品中的生命意象

蕭紅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至為獨特的女作家,她的生命意識極強,並將自己的生命體驗熔鑄作品,其生命意象呈現出獨特的荒涼之美,又燃燒著蓬勃的童稚之美,二者交相映襯,構築成奇詭明豔的圖景。

蕭紅(1911-1942),原名張乃瑩,出生在鬆花江畔呼蘭河小城的舊式家庭裏,女兒作為一種原罪注定了她在父母家的命運。7歲祖母死,9歲生母喪,父親是一個極其專斷凶暴的人。隻有那個慈愛的祖父給她生命裏帶來過溫暖。蕭紅說:“我這一生,是服過了毒的一生,我是有毒的,受了害的動物,更加倍地帶了毒性……”11

蕭紅的一生可以說集中了“出走”的女兒們所有的悲慘遭遇,也是那個時代文化生態的真實影現。想讀書卻被專橫的父親和舊傳統逼嫁,選擇娜拉式出走卻因經濟上一無所有險些淪為乞丐,求助有婚約的男子卻被當作性玩弄的對象,身懷六甲時被遺棄在旅館,差點給賣進妓院。一個才華橫溢也純淨美好的女子,屢遭荼毒,實在令人歎惋。騎士般的英雄蕭軍從天而降救助了落難中的蕭紅,並鼓勵她寫作,這原本是一條人生坦途,至少通向幸福。然而這個英雄也是從舊文化傳統中生長培育出來的男人,有著強烈的大男子中心主義。兩個人一開始就不平等的關係:救/被救,男/女,決定了他們即使在患難與共的日子裏也會分歧不斷。蕭紅為此抱怨:“我不懂,你們男人為什麼那麼粗暴,拿妻子當出氣包,對妻子不忠實。”“每天家庭主婦一樣的操勞,而他卻到了吃飯的時候一坐,有時還悠然地喝兩杯酒,在背後,還和朋友們連結起來鄙薄我。”12與蕭軍在一起的五年全在散文集《商市街》裏,有共患難的快樂,更多饑寒難當。她瑣瑣碎碎、不厭其煩地記載下來。常常等著蕭軍在外找工作帶回錢買一些黑麵包吃,租來的房子如同冰窟窿……幾年後蕭紅離開蕭軍,選擇了另一個東北作家端木蕻良,又開始給他抄寫稿件,忍受他對她的寫作的諷刺,在風險來臨時第一個被棄。她始終是從屬的,得不到理想中的自由。

但她又是天分極高的作家,寫作僅一年就以一部《生死場》震動文壇。小說是在魯迅的資助下,1935年與蕭軍的《八月的鄉村》、葉紫的《豐收》一起編入“奴隸叢書”出版。魯迅譽為“先聲文學”、“號角文學”,並在為其作的序言裏讚道:“生的堅強和死的掙紮,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並稱她為“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從1933年開始,她就沒有放下手中的筆。上天隻給了她八年的寫作時間,還要加上戰亂和情感的折騰。就這樣淒慘的遭際也摧折不了女作家的才情,情況稍有好轉的日子,她便坐在桌前寫作。散文和小說,無一不散發著北國冰雪的清冽和臘梅花淡淡的清香。她與蕭軍自費出版小說散文合集《跋涉》,之後創作了大量的散文和小說:《小城三月》、《生死場》、《呼蘭河傳》、《馬伯樂》、《回憶魯迅先生》、《牛車上》等。

正當她到了香港,準備盡情寫作的時候,她重病纏身。臨終時,香港已經淪陷,在炮火和日軍踐踏下的醫院裏,她的氣管被割開,口不能言,她在一張紙上寫下遺言:“我將與碧水藍天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心不甘,心不甘。”帶著滿腔遺憾,三十一歲的天才女作家離開了人世。

(一)兩重世界

蕭紅在作品裏建構了兩重生命世界:荒蠻冷酷的成人世界和純淨溫馨的童心世界,在看似無意的平行對照中完成了對世界和人類生存狀態的洞察,同時表達了自己對溫暖和愛的永遠的憧憬與追求。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深愛的詞語,蕭紅喜歡用“荒涼”,荒蕪而淒涼,喚起人們獨愴然而涕下的唏噓感慨。蕭紅認為荒涼的環境導致了人心的荒寒,她的作品《生死場》、《呼蘭河傳》、《小城三月》、《後花園》等直接以地名為名,對人類生存環境進行隱喻性的揭示,也負載了作者對人生的獨特理解。他們“所有的思考、反應、行為、結果都不過是對天造的泥坑、對自然環境的順應、臣服的方式。”13大泥坑成為人們混沌麻木的生活態勢的隱喻。作品中把大地凍裂的嚴寒(《呼蘭河傳》),“要把人吹跑”的狂風(《曠野的呼喊》),“會卷走一切生命”的、讓人產生“對人類的一種默泣,對病痛和荒涼永遠的詛咒”的黃河(《黃河》),活躍著野狗和蚊蟲的亂墳崗(《生死場》)……呈現的是冷峻嚴酷、死寂板滯的生存環境,帶給人痛徹骨髓的荒涼感。風霜雨雪中,“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著自然的結果。”“永遠體驗不到靈魂”的鄉人以觀賞他人生活的苦難,咀嚼他人痛苦來感受生活的樂趣,這是人性的黑暗與扭曲,是成人世界的極度荒蕪。

呼蘭小城的生命卑賤,千年流傳的習俗則不可違背,它們將人的生機和活力窒息。 第二章開篇明言要寫呼蘭河精神的盛舉,結尾卻赫然寫道:“這些盛舉都是為鬼而作的,並非為人而做的。至於人去看戲,逛廟,也不過是揩油借光的意思。”為活人預備的跳秧歌、獅子、龍燈、旱船一筆掠過。生存環境的荒蠻帶給呼蘭人生存態度上的得過且過,作為民俗風情展示給讀者的卻是把鬼的事情看得比人重要。似乎無意的對照中,荒蠻的生存環境與生命的蓬勃形成了並生的奇異風景。作家關於生的價值,小城的眷戀與批判都在筆下現出鋒芒。

蕭紅有一種堅韌的生命力,或說絕處逢生的能力。她一次次被背叛,卻從在種種打擊下頑韌地昂起頭來。她遍嚐人情冷暖,筆下卻對溫暖和愛“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正好與酷烈的成人世界形成巨大反差。

《呼蘭河傳》中後花園在孩子純淨的眼睛裏,看到的是生命的蓬勃與生活的溫馨。慈祥、愛笑的祖父,黃瓜、蜻蜓、螞蚱、藏著各種寶貝的儲藏室……“我跟著祖父,大黃狗在後邊跟著我。我跳著,大黃狗搖著尾巴。”寫自己的頑劣,這頑劣對應的是祖父的寵愛。沒有祖父也就沒有了頑劣的前提。這些瑣碎細細道來的往事都銘刻在心,閃著別樣溫馨的光芒,隔了幾十年悵惘的回望,格外令人留念。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到天上去,也沒有人管。……”(《呼蘭河傳》)童話一樣優美的語言和意境!什麼都是自由的,為著各人的生活蓬勃生長,不受限製,沒有阻礙,沒有閑言碎語,沒有粗暴幹涉,活得明朗快意。這樣的生機盎然,繁華鮮嫩,構築起蕭紅作品讓人熱愛與向往的豐美的生命世界。如果說她筆下酷烈的生存環境曾讓我們絕望的話,那這個奇妙靈性的後花園則帶給我們生的歡悅和蓬勃的生命激情。這是由蕭紅苦澀的人生際遇所決定的,荒涼孤寂和天真靈慧坐在情感蹺蹺板的兩極,形成兩種極端的生命體驗雜糅的奇詭的美。

最集中展示這種美的莫過於《後花園》。後花園裏“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和蒙上眼罩埋頭拉磨的驢子,三十多歲的馮二成子困居磨房,外麵的一切都與他無關,精神萎縮至無所思想。隻有在黎明狂敲梆子,才顯出他渴望與世界對話的焦灼與壓抑。而在磨房外麵,小動物歡騰飛翔,各類植物生長得率性隨意,窗欞上的黃瓜秧子自由攀爬,大黃瓜小黃瓜胖黃瓜瘦黃瓜嘀嘀嘟嘟地響,“蜻蜓飛,蝴蝶飛,螳螂跳,螞蚱跳。”野花“把院子煊耀得閃眼,把六月誇獎得和水滾著那麼熱。”這是一個充滿了生命活力,有著自給自足的充沛的美感的世界,是人力幹預之外的充滿自由,奮發向上和快樂天性的世界,是極為幹淨極明亮又極活潑的兒童的眼睛對他衷心喜愛的事物的凝視。園裏園外“隻隔了一張窗子,就像隔著多遠似的。”這樣的對比中寫出人活著的單調荒涼。單調困窘的生活就像那個磨道,能損蝕一切光陰,一切青春,激情和夢想。

鄰家女兒的出現是生命中的意外,“他每天睜開眼睛,都覺得是鄰家女兒驚動了他。他在夢中羞怯得紅了好幾次臉。”這種驚動類似於冬眠的被喚醒,平生第一次有了生命的意識。然而他的愛如此羞怯,短暫的單戀像倭瓜開了一朵謊花,因愛激發的生命衝動複歸荒涼。他繼續與驢子、老鼠為伍,娶了一個蒼老的寡婦,開始樸實寧靜的生活。而這種生活也不能安享,妻子孩子在貧困和寒冷中死去,將他一個人丟在孤獨的塵世。命運的乖謬或虛無讓這個故事變得荒寒冷硬,突破人生困境的努力終告失敗,這是人類生存的嚴酷與悲哀。可以說是蕭紅對生活黑暗底色的悲觀認知讓她刻意製造了希望的破滅。她在馮二成子身上熔鑄了自己的生存體驗。

(二)三層意蘊

1、對生命價值的思考

蕭紅是個極具反抗意識但又有慘痛人生經曆與經驗的作家,不堪回首的往事投射在作品中便添加了刺骨的荒寒。為抗婚而離家出走,身懷六甲險些被賣做妓女,兩次生育之痛卻未能享受做母親的幸福,婚姻都以悲劇收場。這種真實的生存體驗作為女性的悲愴意識被寫入作品,促使她以女性視角執著關注女性的苦難,並探詢苦難之源。她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為我是個女人。”14“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討厭啊,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形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15這似乎可以解釋何以在她的作品中有那麼多女性悲劇,她又何以用那麼多筆墨描寫女性的生存困境。她是在用自身的慘痛的生存體驗來關照整個女性群體,思考生命的價值。

《生死場》是蕭紅初登文壇的亮相之作,粗礫荒蠻,充滿苦痛和怨毒的仇恨。這種恨浸透在生育之痛和男性瘋狂的性本能描寫上。書中最為撼動人心的是金枝和月英故事的書寫。十七歲的金枝與二十歲的成業自由相愛,然而約會中隻有動物般的發情交配,金枝卻一直處在恐懼之中,流言蜚語,母親的打罵,還必須獨自承擔這個並非帶給自己快樂的罪惡的後果。小說用相當長的篇幅描寫金枝懷孕後的恐懼和生育孩子的痛苦。僅僅幾個月後,成業在一次爭執中摔死了未滿月的孩子。金枝去亂墳崗看她的孩子,“嬰兒為什麼來到這樣的人間!使她帶了怨悒回去,僅僅是這樣短促呀!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小小的孩子睡在這許多死人中,她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啜泣聽不見了!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作伴!”似一首淒慘的小詩,可以看見蕭紅噙在眼角的淚,現實中沒有能力沒有機會施展的母愛在這段浸著血淚的文字裏一覽無餘。“在鄉村,人和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麻麵婆和李二嫂子生孩子時,牆角下“不知誰的豬也在生小豬。”全村最美麗的女人月英,因得癱病而被丈夫虐待,叫上大半夜連口水都喝不上,身上生了蛆都不去管她,任她自生自滅,淒慘死去。“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互不關聯。”這是何等淒楚的場景,需要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做到不聞不問?五姑姑的姐姐生產時光著身子爬在滿是灰塵的床上,連柴草都被奪走了,在生死一線掙紮時,她的丈夫酒瘋子一樣闖進來,用長煙袋揍她,把一大盆涼水澆在她的身上。這番折騰中孩子生下來就死了。

這些對女性生育、疾病、死亡等的描述冷凝、悲愴,滲透苦難與辛酸,充滿無望的掙紮,一片荒涼死寂之態,進而追問女性的生存意義。蕭紅設置人物時,人物命運都與她自己的命運有一些隱秘的聯係,有隱喻和象征意味。她展示了一個個生命被浪費、被殘害、被虛擲的悲劇:樂嗬嗬的小團圓媳婦、美麗的月英、沉浸在愛情幻夢中的金枝,大眼睛的王大姑娘,被囚困在磨房的馮二成子,生下來被父母肆意打罵甚至摔死的孩子們,豬狗一樣被迫遭受生育刑罰的女人們等,他們生命的活力與光彩在大泥坑一樣汙濁的生態環境裏轉瞬間就消逝了蹤跡。在這樣令人怵目驚心的揭露性筆觸裏,隱現的是作者對生命的渴望和讚美,是對褻瀆、扼殺生命的行為的極度憤慨與聲討。生命不應被壓製,而應像後花園中的玉米黃瓜一樣,“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那是每個個體生命的權力,可以說,蕭紅在這種描述裏觸及到了一個人類的普遍的生存困境,那就是自由與壓製。生命個體對自由的天然向往與社會環境對自由的規範,形成了生命的頑韌堅強和人生的無奈荒涼。這種感悟超越了一般鄉土文學的局限,達到了對人的生命意義與價值的思考和人類生存狀態的審視的高度。

2、對人類生存狀態的思考

1938年,在武漢的抗戰文藝座談會上,蕭紅提出:“現在或未來,作家寫作的出發點就是對著人類的愚昧。”16一個人被迫離開故鄉,無論是被驅逐還是自我放逐,都有著魂靈深處的慘痛,在情感態度上,有愛更有恨。故而落筆時,難免尖酸刻薄。而此時眼光是外麵文化侵染熏陶了的,故而看事物更能入木三分。蕭紅遠離故土多年,人在他鄉反而成為自己家鄉文化的代言人,她用筆為故鄉傳神寫照,人們通過她的作品了解黑土地上的呼蘭河城,認識東北獨特的民族風情和二十世紀初的中國鄉土社會,並為家鄉文化添加了一層世界向度。

有論者說,“《生死場》寫的是一件大事,這事大極了,大得超越了階級意識,超過了農民的覺醒與反抗,超越了30年代農村小說的表現領域。她寫的是曆史,是我們民族曆史的性格和命運,是我們民族大多數人眾幾千年來賴以生存的自然——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慘敗和悲劇。”17我還要加上一句,她寫的是生命的低賤,原始蒙昧的動物一樣的生死輪回,生命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在這個獨特發現裏,蕭紅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審視和反思中國傳統文化和人類生存狀態的新視角。因為生存的極度艱難,生命就顯得輕若鴻毛,窘困中的人們一隻羊丟了會辛苦找上一天,非常傷心。而一個孩子死了,則仍舊做自己的事情。“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金枝媽每夜都要把痰令人惡心地吐在金枝臉上,女兒的痛苦和掙紮她都視而不見。而看見女兒無意中采下的青柿子後,立刻老虎一樣捕住她猛打一頓。王婆在大雪中剝走兒子的靴子,讓他踩著雪回家。生死場上,男性飽受饑寒困頓之苦,女性更添懷孕生育之刑罰,她們在生與死之間默默穿行。精神的荒蕪是蕭紅著筆最多的地方,麻麵婆似傻似癡,小團圓媳婦被折騰得快死了,還笑嗬嗬的,金枝對自己人生的風雨毫無抵抗,一再遭受困厄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外在力量的強大,也在於自身的輕信、脆弱,對命運逆來順受,一再隱忍的結果就是被一點點吞噬掉了。施暴者與被虐者同是可悲憫的,無關乎道德、人性,隻是觀點不同,人生態度不同,便不遺餘力給予打壓,習俗、婆婆對兒媳的權威,使之根本不能反抗。趙園曾這樣論述:“蕭紅不止透過自己的荒涼感看荒涼人間演出著的生與死,也把這荒涼感寫進了人物深刻的人生迷惘裏。”18他們被欺淩被殘害,他們也對環境不作任何反抗,而在回避中將就地活著,由此形成了不思進取的思維模式,共同造就了呼蘭河小城或中國的板滯閉塞、麻木死寂的文化態勢和生存態勢。

你看她的諷刺,溫和的,不經意的,但也刺得極深。“呼蘭河這地方的人,什麼都講結實、耐用,這膏藥這樣的耐用,實在是合乎這地方的人情。雖然是貼了半個月,手也還沒有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這種可笑的耐用使手越腫越大,可又去買一貼去,買不起的還撿別人貼乏了的來貼。“到後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塗去了吧。”不耐煩窮根究底,她原本也不是要捧出一個結果來,她隻是開玩笑一樣指出這地方人的可笑,人性的愚昧冥頑。這就是蕭紅筆下的故鄉,處於千年凝滯的蒙昧混沌狀態,人們在這樣荒蠻的生態環境裏動物般生死輪回,精神貧瘠。

而在自然中,蕭紅捕捉到了生命的新鮮、蓬勃與活力,認識到生命內在的力量與自由的本質,那些花、鳥、蟲、蝶都在陽光下舒展著生命的美麗和靈性。童年的後花園生活造就了蕭紅率真任性、蔑視規範的逆子性格。看看她在《呼蘭河傳》中對小團圓媳婦的婆婆近乎黑色幽默般的揶揄,就可了解她對那些樂於規範他人的人的極度厭憎。她在自然中找到了心靈的契合,在動植物身上領悟了人類生存狀態的悲哀,並以它們的自由狀態來關照自身和整個人類的被壓製被欺淩的生存困境,在這種觀照裏顯示出蕭紅的洞見和悲劇意識。

3、對自由的執著追求

小說創作與作者的生命體驗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同構關係,這是不言而喻的。趙園說:“蕭紅寫‘生’與‘死’,寫生命的被漠視,同時寫生命的頑強。蕭紅是寂寞的,卻也正是這寂寞的心,最能由人類生活也由大自然中領略生命感呢!一片天真地表達對於生命、對於生存的欣悅——其中也寓有作者本人對於‘生’的無限眷戀的,正是這個善寫‘人生荒涼感’的蕭紅,而由兩麵的結合中,才更見出蕭紅的深刻。”19蕭紅一輩子都在為自由而奔波,經曆艱辛坎坷,而現實的困窘,物質的匱乏始終如影隨行。“檢視蕭紅一生,漂泊似乎是最醒目的內容----從1930年為了逃婚離開家鄉呼蘭河,直到1942年在香港病逝,蕭紅的足跡到過哈爾濱、北京、青島、上海、日本、武漢、臨汾、西安、重慶等地,不停息的腳步,追逐著對夢想不止的渴望,也在規避著如影隨形的苦難。”20人生的折磨使她身心俱傷,也奠定了她作品中的寂寞和一生對溫暖和愛的苦苦追尋。

《呼蘭河傳》 第五章寫小團圓媳婦之死,延續魯迅對封建禮教吃人的追問,是人心荒寒,人性黑暗的描寫。小團圓媳婦的婆婆是書中罪惡的化身,她惡毒、驕橫,視錢如命,對生命極度漠視,迷信又使她揮金如土。反諷的是,鄰人都認為他們是要發家的,故事收尾,小團圓媳婦的慘死帶來連鎖反應,大孫媳婦跟人跑了,她婆婆哭瞎了一隻眼,另一個媳婦成了半瘋,這個家實已敗落。小團圓媳婦十二歲來到胡家,是個個子很高辮子很長黑乎乎笑嗬嗬大大方方的小姑娘,她的婆婆開始規範她,“天天有哭聲,”用皮鞭狠狠抽昏過,用燒紅的烙鐵烙過腳板心,就連前來騙錢的道士都有了假模假樣的義憤,嚷著“婆婆虐待媳婦。”輕鬆從胡家騙走五十吊錢。這五十吊錢對團圓媳婦的婆婆來說意味著什麼呢?書中蕭紅仔細地算了一筆賬:一吊錢可以撿豆腐二十塊,十吊錢就可以全家吃上一年半還多兩個月。她的獨生兒子踩死一隻小雞。她打了兒子三天三夜,她自己手指頭腫得像小簸箕,也舍不得買藥。蕭紅對這個惡人寄寓了帶調侃意味的同情,認為她是個可憐的愚人。“偏方,野藥,大神,趕鬼,看香,扶乩,樣樣都已經試過。錢也不知花了多少,但都不怎樣見效。”當眾用熱滾的水給她洗澡,燙一次昏一次。之後,她死了,“人死還不如一隻雞,一伸腿就算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