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走的困境 第二節 生命意識:蕭紅和張愛玲(3 / 3)

《傾城之戀》開頭是帶有象征意味的,遺少兀自在舊時光裏拉著過時的胡琴。他們已臨近被淘汰的邊緣而不自知。這種作派是被張愛玲所憎惡厭棄的,她在多部作品裏都有過精彩描述。《花凋》中鄭川嫦的家,《茉莉香片》聶傳慶家等,他們坐吃山空,好逸惡勞,不思進取,講麵子講排場,一家子裏麵勾心鬥角,弱肉強食,幾乎沒有一點值得稱許之處。小說就是從這樣的家庭開了頭,白流蘇離婚後住在娘家,娘家人用光了她的錢又想讓她回到夫家去替丈夫守寡,那樣可以分到財產。在她娘家兄弟眼裏,白流蘇不是妹妹,而是一個可以交換錢財的物品。當白流蘇表示反對時,兄弟嫂子們的冷嘲熱諷幾乎要將她撕碎。她在娘家住不下去了,這時徐太太勸她再嫁。

白流蘇其實是個精明、果敢、非常有心計的女人,她對自己的人生敢於自我把握,而不是聽憑他人擺布。當年被前夫打了之後毅然決然離婚,麵臨驅逐,她又一次毅然改變命運,要嫁一個自己相中的男人,而且是一個情場浪子。小說中有這樣一段對她的描寫:“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名聲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惡氣。”她是有力量的,同《金鎖記》中曹七巧,《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一樣,都是有力量左右自己命運的人,懂得克製,善於謀劃,工於心計,對自己的目標十分明確,必要的時候可以不擇手段。但流蘇和她們又是不一樣的,流蘇隻是左右自己的命運,她的性格裏隻有堅強而沒有惡毒。“我何嚐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著我欺侮。”

而富商範柳原呢?他本是個花花公子,三十三歲,“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因此在他們之間出現了“美麗的對話,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麵飄滑,吸引,挑逗,無傷大體的攻守戰,遮飾著虛偽。”26在和範柳原交往的過程中,白流蘇時時留心,步步留意,隻怕中了計獻上肉體後又被拋棄,可以說她將所有的智慧和風情都用在了兩人的情感戰爭裏麵,一方麵要充分展示自己的風情魅力,逼迫範柳原娶她。另一方麵又時時留意範柳原的態度,以免自己受騙。“知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所以她將範柳原的所有情話都條分縷析,然後提綱挈領為兩種結果:結婚還是不結婚。她所認同的愛的方式就是結婚,否則就是玩弄、欺侮。這是白流蘇的清醒之處,也是她的文化所賦予她的對世界的認知。她不談愛情,隻是要找一個依靠,一個合適的人體麵地嫁出去。對她來說,“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隻有她自己了。”嫁人就是前途,得到範柳原婚姻的承諾才是人生的勝利。為此她偽裝出愛,或者說她自以為有愛。

然而範柳原看穿了這一點,他將流蘇接到香港,接近她,激怒她,與她調情,都是想要拆穿白流蘇的偽裝,得出她的真心來。正如他所說:“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他想要女人非常容易,而他想要真愛卻很難。他看中白流蘇的美貌和風情,卻也擔心白流蘇看中的是他的錢。兩個人各懷心思,範柳原“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而白流蘇寧可枉擔了虛名,也要用性來談條件。“兩方麵都是精明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兩個人終於結了婚,卻是在白流蘇二次去香港做了範柳原的情婦之後,原本以為就是這樣的人生了,不料香港淪陷,兩個人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就像他們初次在短牆下的對話一樣:“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這段話有著極遼闊的時空感和極悲涼的滄桑感,白流蘇和範柳原終於有了一個比較完滿的結局,卻不是他們自己的主動選擇,而是為時勢所迫,“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故事從一對精明算計的物質男女飛躍進一個愛情傳奇,卻又從愛情傳奇裏泄露出人生的瑣屑和平凡,這就是張愛玲的超逸之處。她眼中的人生和愛情一開始就不夠樂觀,她的蒼涼是與生俱來的,是攜裹著曹雪芹那樣經曆過半世滄海桑田的變故的老人的洞察,所以她雖命題為“傾城之戀”,卻並不準備寫場驚天動地的愛情。也是作家有意地對傳奇中愛情的質疑和顛覆,她懷疑那些曆史深處的浪漫傳奇是否真的有刻骨銘心的愛情,或許都是一些“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二)惡女人與弱男子

與女性相比,張愛玲小說中的男性在人性孱弱方麵有過之而無不及。恰恰是這些孱弱的遺少本身,為女性提供了顛覆其父權權威的機遇,也為女性主體意識的表達和發揮開辟了空間。《金鎖記》中強悍的曹七巧與得了軟骨症的丈夫,即使她戀慕的小叔子也是一個骨子裏孱弱,不敢愛,沉溺於煙花酒巷,嗜賭濫酒之人,缺乏真情,如果說七巧還有一點點可愛在於她有一點愛,那小叔則什麼都沒有了。佟振保、範柳原、沈世鈞等是不敢擔負責任、懦弱遊移、缺乏擔當意識的男人。與他們所形成對比的女性一個個都光彩照人,活力十足,敢於擔當。《色?戒》中王佳芝為一點愛溫暖拋棄民族大義、拋棄生命是張愛玲所有小說中都共通的一點,與張愛玲自己也是有著人格的一致性。在愛情麵前,終究還是女人肯犧牲,敢犧牲。但作品原本不是為了講愛情的,跟梁閏生是為了獲取性經驗,免得露餡;而跟易先生呢?是為了殺他。但當王佳芝心下有一個閃念。“這個人是真愛我的”的時候,她背叛了革命,她選擇放這個人一條生路。這一觀點在《茉莉香片》裏有類似的表述,言丹朱的獨白:“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她都原諒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癖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究是一個女人。”深刻揭示了女性性格中的這一弱點。

對女性自身弱點洞察極深,可以中國女作家中第一人,寫出了一係列惡女人,曼璐、曹七巧、葛微龍的姑媽,是什麼讓她們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蛻變為壞女人?而她們所迫害的都是自己的原本應至愛的親屬,都是女性。除了對女性的生存狀態和生存價值的揭示,張更致力於對女性的心理痼疾的剖析。在她的筆下出現了女性的自我觀照、自我審判、自我解構的新視點。有了這份清醒與理性,張愛玲似乎是站在女人的圈子外麵,抱著雙臂,用俯瞰式的眼光審視她的人物,並因此也能更為清醒、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始終顯得是自立自強的。相比較起來,廬隱顯得簡單直露,單一的痛苦、尋愛,蕭紅隻寫出女性的生育之痛,而少關注女性自身性格弱點。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是張愛玲小說中最惡毒的女性形象。曹七巧在丫環們的議論中出場,交代她的身份、性格,是開麻油店家的女兒,被哥哥送入薑家,嫁給癱瘓在床的二爺,因家庭地位低,連丫環都看不起,丈夫是個殘廢,苦悶中也抽上鴉片。接著曹七巧正式登場,“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一開口說話就話裏話外牢騷抱、怨和委屈,說自己起晚了是因為被分了個黑屋子,是因為丈夫活不長,所以欺負他們。有人一接腔就話裏話外暗示有“性”,粗俗的村野之言,自是惹得幾位夫人小姐都不高興。從中看出她是個言辭鋒利,心思細密的女人,但非常自私,滿臉的隻有自己的怨。有論者說:“如果對於七巧的描寫點出張愛玲的人性觀,那麼張愛玲明顯地對於人性局限的興趣遠大於那時許多同輩作家所還有的遠大理想。這些局限以殘酷的形式顯現在她的敘事中。的確,即使是我們讀者了解到七巧扭曲的性格或可說是她社會定位的結果,原先是一名貧窮、無依靠的女子,然後成為富有人家家中受到鄙視的媳婦,但是張愛玲敘事讓人感受最深之處,是其中喧鬧而形象生動的惡毒以及七巧完全不合時宜的作為。敘事中明顯可看出,七巧處於社會邊緣地位,而張愛玲戲劇性地呈現出七巧尖酸的講話方式。七巧不像是有教養的中國女性,她既不知道寡言也不知節製。言語成為她反抗充斥著敵意的世界的方式,如此以來,言語也不斷讓她存在的病態外顯出來。”27

緊接著薑季澤出場,七巧與他調情一節寫得極為精彩,七巧的精明潑辣和內心按捺不住的情欲都呼之欲出,接著七巧的哥嫂來了,薑家對他們的蔑視都溢於言表,七巧既對此憤恨又對哥嫂不滿。在婆家壓抑卑微的生活讓她極為渴望親情,然而她又明白兄嫂所給予她的這份親情是何等淡薄,“我早把你看得透徹的——鬥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的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活隨我去。”多麼酷似《紅樓夢》中鴛鴦被逼嫁時對兄嫂說的話。應該說,七巧有著鴛鴦那份聰明能幹,她對世事人情的了解是清醒的,正因為這樣,她才更可悲可憐,她的聰明能幹都隻為了一個字“錢”,結果給戴上了黃金做的枷。她對待兄嫂的態度頗可玩味,有親情成分更多是炫耀也有怨恨,她的正常的人的情感部分到此已變得十分稀薄了。

十年後,她熬到丈夫死,婆婆過世,分家單過,作為二房的掌家人她分到一筆財產,她有機會過上正常的生活了,哪怕她再嫁,哪怕她養情人。她卻將這份變態的瘋狂發揮到了極致。金鐐銬已經全然腐蝕了人性,她是一步一步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完全沉淪進人性的惡與黑暗之中。

曹七巧是強悍的,有控製力的,借了金錢的幫助,這份力量更是如虎添翼。她之所以有底氣抵抗她渴盼了二十年的薑季澤的甜言蜜語,是因為有錢。一開始,七巧就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在短暫的喜悅之後立刻又被自己的多疑所控製,小說中有一段極精彩的描寫:“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隻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薑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他難道哄她麼?他想要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能換來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昏怪了他,他為她吃了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麼?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的沉醉隻是一瞬間,對金錢的維護使她馬上變得翻臉無情,她不動聲色,吩咐上點心上茶,慢慢地套他的話,完全明白了他的居心,真的是為了錢,她暴跳如雷,連罵帶打把他趕出去。她的精明老辣在此是一個非常精彩的亮相。盡管這種驅趕對她來說也是極為痛苦的,“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隻這一點,就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這段話痛徹心扉,有點像張愛玲寫給自己的告白,愛一個人就得糊塗一點,有容忍。曹七巧在漫長的痛苦煎熬裏已變得乖張怪癖不近情理,就是這樣她也還在心裏頭存了一份愛,哪怕是痛苦的,她也不算是完全喪失了人性的。

如果說曹七巧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女人,那麼在這份愛裏她還是有著溫存美好的一麵,因為她心中還有這樣一塊善與美,而薑季澤是連這一點愛都沒有,隻知狂賭濫嫖。在當年七巧愛戀他時,他盡可能地躲開了,因為“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裏的人。一時興致過示了,躲出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麵前,是個累贅。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麼要冒這個險?”心裏存的是自私和提防,盡管他被那個青春的肉體所誘惑,但他認為冒險不值得。但是麵對七巧時,還是不傷大雅地與她調調情,逗逗她,捏捏腳,拋拋眼風,說幾句知心話,這樣是把七巧逼入了更大的困境,才讓她的忍耐變得更為艱難。他心中何曾有過絲毫的愛情,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是不會明白愛是何物的。所以,當他一無所有時,他想起了七巧曾經的追求和愛,於是想利用這份愛來誆騙七巧的錢財。與七巧比起來,這個人更沒有責任感,更缺乏愛。

但如果小說到此為止,曹七巧還不失為一個令人同情的悲劇人物,她的被葬送在深宅大院與軟骨症男人相伴的青春,她的曾經的愛戀,都還是有幾分可愛的,令人惋惜的。但是張愛玲的深刻或者說刻毒使她走得更遠。情欲的無法滿足,人生裏的巨大空缺使曹七巧已經扭曲至瘋狂了,她要報複,而她所能掌控的隻有她的兒子女兒,所以她把瘋狂的報複落在了自己含辛茹苦撫養的兒女身上。這是更為可怕的悲劇。當她對著三十歲的女兒長安的最佳求婚者章世航說“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冷靜地摧毀女兒幸福的瘋子了。她折磨兒媳,整夜把兒子留在身邊抽鴉片,逼問他關於兒媳在床上的隱私,第二天與親友打麻將時又一一用嘲諷的口吻說出來,兩個兒媳先後被她磨折而死。此時的曹七巧隻讓人感到恐怖,就像章世航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感覺那樣:“那是一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隻是毛骨悚然。”相比較七巧的強悍而言,她的丈夫是個軟骨症患者,用她的話來說,那不算個人。她的兒子長白是個孱弱的男子,流連煙花巷、愛賭錢,七巧用鴉片把他收到了家裏。

《金鎖記》同時也對男權中心話語係列中貞女烈婦描寫的反撥,曹七巧的確為丈夫守貞節一輩子,但不是因為她願意,而是因為她沒有機會,她願意的男人怕惹麻煩,而後來她又為了錢不願意了。“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一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顯示了女人驚人的強勁的力量。

《半生緣》表麵上看小說敘述了一個愛情悲劇的始終,實際上張愛玲把筆墨的重點放在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上。曼楨、曼璐兩姐妹由患難與共的骨肉至親到變成彼此仇恨的女人,人性的弱點是作家著力寫作的。

曼璐曾經是個非常令人尊敬的女子,在父親去世,下麵七個弟妹都還很小的情形下,她勇敢挑起家庭的重擔,她那時中學未畢業,當然找不到理想的事做,於是做了一個舞女,繼而賣身。等妹妹長大可以接過養家重任時,她已年老色衰,性情、心地都已在濁水中浸泡得變了形。她想出嫁,可選的範圍非常狹窄,圍在她身邊的都是一些極為鄙俗的男人。她選擇了猥瑣市儈的祝鴻才,也是因為無可選擇。祝鴻才漸漸發了財,也不把曼璐放在眼裏了,為了籠絡丈夫,曼璐想盡了招數卻不管用。祝鴻才提出想要曼楨,剛開始曼璐極為生氣,“我犧牲了自己造就出來這麼一個人,未見得到了頭兒那兒還是給人做姨太太。”然而丈夫對她的冷淡,她對妹妹年青和愛情的妒忌,終於使她變成了一個惡人。她用假裝生病把妹妹留在家裏,讓丈夫強奸了她,之後她把曼楨關押在家裏近一年。曼璐由一個清純得曼楨那樣的少女變成暴戾險惡的壞女人,是對自己年老色衰後的心理扭曲,也是極端的自私結出的惡果。麵對青春亮麗沉浸在愛情幸福中的妹妹,曼璐隻會覺得越發喪氣,越發嫉妒,終於由妒生恨,正如祝鴻才強奸曼楨後兩姐妹對話中所說的:“倒想不到,我們家出了這麼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撒嬌去?我也是和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麼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這是曼璐發自肺腑的怨憤。正是她作惡的最深層的內心因素。潛意識裏,她認為自己為妹妹犧牲過,妹妹也應為她做一些犧牲,比如替她生個孩子以籠絡不成器的丈夫。

慕瑾和曼璐的再次會麵也寫得頗有意味,慕瑾是曼璐的初戀情人,當年曼璐為了養家去當了舞女,主動斬斷了這份情緣,再見麵已是七八年後,慕瑾仍未結婚,曼璐認為都是為了自己。特意穿了他當年喜歡的紫衣服去見他。他卻淡淡地說:“人總是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否年紀的關係,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從分手之後他們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軌道,慕瑾到鄉下辦醫院,當了院長,一心為社會服務。而曼璐滑入底層妓女的行列,與最醜惡的人生相伴,早已變得麵目全非,言語鄙俗,連性情也變得貪淫暴戾。然而在曼璐心中仍存有一塊青春的綠草地,一塊最柔軟最美好的地方,那就是初戀。如今慕瑾對那段歲月的否定實際上是否定了她整個兒的人生。怎不叫她怨極恨極?而她糊塗勢利的母親和祖母還在跟她說要把曼楨嫁給慕瑾,這使她把恨全部移到了妹妹身上。妹妹的善良,體貼此時都變成了心計和挑逗。“曼璐真恨她,恨她入骨髓。她年紀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完了,所剩下的隻有她從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跡,雖然淒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麼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糟蹋掉了,變成了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這樣一個女性原本是社會的犧牲品,是在男權中心社會中充當了男人的欲望品,所以當她變壞,並且殘害的是自己的妹妹時,這份壞的質地就顯得更加黑暗殘酷。

在這樣一出悲劇裏,曼璐的自私殘酷、祝鴻才的貪淫好色固然是罪惡的最大根源,但是曼璐的母親、世鈞、包括曼楨自己也都是要負一定責任的。正是曼璐母親在曼璐耳邊絮叨,說祝鴻才在外麵花天酒地是因為沒有兒子,借個肚子生個兒子就能留住他了。這使覺得走投無路的曼璐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借別人的肚子生個孩子,這人最好是她妹妹,一來是祝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製些。”而在事情發生之後,曼璐母親所想到的是已經失去了貞潔那就沒辦法了,況且曼璐宣稱自己讓位,還得到曼璐塞給她的一疊鈔票,幹脆撒手不管。這樣懦弱糊塗的母親自然是罪惡發生的幫凶。而沈世鈞,那個與曼楨貌似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在愛人被傷害被囚禁被虐待時,幾句謊話就把他騙開了。一方麵說明他的愚笨,不通世情,另一方麵也是他性格深處的退避,缺乏主動爭取的精神。他既不能真正懂得曼楨,才會疑心誤會,又過於懦弱,所以他對曼楨的悲劇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實在不值得曼楨那麼溫存熱烈的愛,他是一個太過平庸的男人。在這樣的兩性對比中,曼楨的堅韌,遭遇人生巨創後仍對生活對孩子充滿愛,曼璐的強悍的破壞力量,權謀機變等都是沈世鈞為代表的男人所望塵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