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走的困境 第三節 家園情結:冰心與楊絳
一、溫情的冰心
冰心本名謝婉瑩,1900生於福建長樂,出身優裕,父母之愛溫馨,個性淑婉,1919年9月在《晨報》發表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當時她還在北京協和大學預科讀書,後到美國留學。發表一係列問題小說《斯人獨憔悴》《去國》《超人》等。冰心為世人稱讚的是她的那些碎鑽一樣的哲理小詩和構思精巧的散文,如《寄小讀者》係列。筆者認為冰心小說持續關注家庭婚姻,關注女性角色也是相當有價值的部分。與她同時代的女作家不一樣,冰心受到中國傳統文化影響很深,她不認同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有些偏激的宣言,比如打倒賢妻良母,反而堅定地認為一個家庭的幸福的關鍵在於賢妻良母,同時含蓄地指出女性的力量。優秀的女性可以帶給家庭幸福,而一個不理家政的妻子則可能帶來家庭悲劇。在她的作品中有著深摯的家園情結。
《兩個家庭》雖然是一個很短的篇章,卻已涉及到家庭婚姻,教育的諸多問題,尤其探討如何為人妻的問題。三哥因為有一個很能幹的賢妻亞茜,所以事業生活充滿了樂觀希望。陳華民妻子嬌惰無能,每天沉迷打牌不理家政,他也沉溺於酒館,得了肺癌,最後上吊身亡。
兩位太太對比十分鮮明。陳太太在陳華民口中,“是個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隻出去應酬宴會。孩子們也沒有教育,下人們更是無所不至。我屢次地勸她,她總是不聽,並且說我不尊重女權,不平等,不信任種種誤會的話。”她一出現,就“挽著一把頭發,拖著鞋子,睡眼惺惺,容貌倒還美麗,隻是帶著十分嬌惰的神氣。”在缺乏母親關愛的陳先生家,三個孩子隻好成天跟老媽子呆在一起,玩泥巴,彼此打鬧。陳太太看見小孩哭鬧就十分不耐煩,訓斥老媽子,忙著自己梳妝打扮,出門打牌。而亞茜呢?母親稱讚她,“亞茜太過於精明強幹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親手去做,我看她是在忙。但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有一毫勉強荒急的態度,匆忙憂倦的神色,總是喜喜歡歡從從容容的。這個孩子實在可愛!”我也親眼見到,在她潛心經營的家中,花木扶疏,窗明幾靜,東西擺放有致,收拾得幹淨利落,顯得十分靜雅。家庭成員之間的互相關愛、和樂融融。她還幫助丈夫翻譯書籍,“紅袖添香對譯書”。 她自己照顧著孩子,給他做可口的飯菜,給他講故事,教他待客唱歌,畫花鳥人物。在她一手調教下的小峻又聰明又懂禮貌。這樣小說用對比手法明確寫出了作者的觀點:一位主婦如何處理家庭事務不僅僅關係到夫妻關係,更關係到下一代成長的主題。她堅持“一個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
《三年》寫出女性很瑣碎的心思,一個新婚女性偶遇昔日愛過她的一個男子,於是邀他來家。一件很普通的事到了作家筆下便不一樣了,她讓青自己告訴槃,而由丈夫槃來向她指出:“一個高尚的男子純正的愛情是不容玩弄摧殘的,你知道他是怎樣的愛過你,你也知道他現在怎樣的惆悵。你的虛榮心,想顯出我們的幸福,你的好奇心,想探取他的哀傷。這兩種心理,做成了這段溫柔的殘忍!青,你仍不免是一個完全的女性!”前幾句是對人性的剖解和指責,對愛過自己的人的傷害,而這傷害是站在似乎求好的目的和立場上產生的,青原本是眷戀舊情,希望他“到我幸福的空氣中來。”這裏麵有著人性的微妙和複雜,原本善良的人也會因虛榮心作怪而傷害了別人。最後一句則落入俗套,以一個男性立場來指責女性,認為會犯這樣的錯是因為她仍是一個完全的女性。也意味著他認為所有完全的女性都具有這一人性的弱點,都有虛榮心,並因此傷及他人。冰心作為女作家但不免仍有這樣的男性視角來觀察女性、審視女性、裁決女性。這與《兩個家庭》中堅持一個幸福美滿婚姻需要一個賢妻良母是一樣的視角和立場。或者說,作家有意迎合了主流階級的觀點,或者說,冰心早已全盤接受並內化了這些女性觀點,讓它們成為作品的觀點。
小說寫出了女性生活的方方麵麵,各種各樣的女人和她們的生活。有在舊有觀念下被犧牲掉前途的莊鴻的姊姊,有在新思想旗幟下賣弄風情的我們的太太,有選擇了事業卻又有失家之憾的秋心,還有被自私的愛捆縛的孤女……都顯示出冰心對女性問題的強烈關注的熱情,從另一個側麵突出女性生存環境的惡劣,她們如同處在貧瘠荒原上的小花,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綻放出明豔的花朵。
《莊鴻的姊姊》裏的姊姊是沒有出現的。是在莊鴻的講述中的隱含的主人公。她是個誌高才大的女孩子,想要為社會做些事情,但是無奈命運作弄,在她六歲、弟弟四歲時父母去世,跟著祖母和叔叔生活,叔叔是一個小學教員,薪水月月拖欠,於是家裏要求姊姊不念書在家做家務,因為就像祖母她們認為的“你姊姊一個姑娘家,要那麼大的學問做什麼?又不像你們男孩子,將來可以做官,自然必須念書的。而且家裏又實在沒有餘款。”於是姊姊的前途就被犧牲掉了。就像書中莊鴻質問的那樣:“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書,便不應當要大學問?”這其實也是這篇小說的主題,是作家所追問的內容。莊鴻的姊姊對讀書的渴慕和她最後的抑鬱而終成為書中至為感人的場景。《秋雨秋風愁煞人》是一篇閨閣小說,“我”的兩位同學,一個生病而死,另一個嫁入豪門,被迫終日宴會打牌,磨滅了遠大的理想。對生命脆弱的感慨,世家子弟的不思進取,養尊處優,貴族夫人的終日濃妝豔抹,宴會應酬,都是冰心借英雲之口批評的對象。
《我們太太的客廳》是一篇飽含諷喻的小說,傳為美談的太太沙龍被顛覆了,變成一個喜歡顯擺自己的女子用以和幾個男子在公開場合玩暖昧情感的場所,寫出人的虛偽。小說從描寫我們太太的客廳的擺設寫起,女主人在客廳裏擺放了很多自己的照片,大小不一,神態各異,還特地描寫一張活人大小的正對客人位置的照片和一尊小雕像,隱含批評女主人的自戀和賣弄風騷,並強調照片裏麵很少看見“我們的先生”,“我們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瑣、是市俗。誰能看見我們的太太不歎一口驚慕的氣,誰又能看見我們的先生,不抽一口厭煩的氣?”寫至此處,其褒貶愛憎的態度溢於言表。似乎暗含有這對夫妻名存實亡或妻子對丈夫極不滿意的意思。並指出喜歡“談女權,痛罵人口的買賣”的太太,對於女傭人“菊花的贈嫁,並不曾表示拒絕”。
“我們的太太”在丈夫麵前嬌縱專橫,在其他男人麵前喜愛賣弄風情。“若不是因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也許他就不再是我們的先生了。”雖極愛小女兒彬彬,可因“一生慣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彬彬始終隻站在配角的地位”。惟恐讀者會錯過這段話的深意,又加上一段比喻:“三麻子扮關公,打著紅臉,威風凜凜,跟前的那個小馬童,便永遠穿起綠褂子來陪襯關公。關公的鞋尖微微一抬,那馬童便會在關公前連翻起十來個筋鬥。我們的彬彬,便是那個小馬童——”再三強調這位太太不僅不在乎丈夫,就連女兒也隻是自己的道具,缺乏起碼的愛心。聽見女傭報有客來時,照照鏡子,然後半臥沙發上,微笑抬頭,做出歐洲名畫的姿態。對待忠誠如少年的追求者陶先生,“我們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終而鄙夷,對他從來沒有一句好話。”批評她不善待忠誠的追求者。幾乎沒有女友,袁小姐“也是這沙龍中的唯一女客人。”因為“我們的太太自己雖是個女性,卻並不喜歡女人。她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特別的瑣碎,特別的小方。”“我們的太太說,隻有女人看女人能夠看到透骨,所以許多女人的弱點,在我們太太口裏,都能描畫得淋漓盡致。”冰心說,我們的太太之所以會極力稱揚袁小姐,並以她為唯一知交,是因為“物以相襯而益彰,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是相互襯托的,兩個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腫,顯得我們的太太越苗條;我們的太太的瑩白,顯得袁小姐越熏黑。這在沙龍客人的眼中,自然很豐富的含著藝術的意味。”
於是世人心中帶著仰慕的沙龍到了作家筆下變成了一個庸俗的毫無藝術雅趣,甚或充斥著爭風吃醋、打情罵俏的風味。文章特意提到了嬌俏迷人的外國女人露西,說她以前是太太的密友,形影相隨,但因一次劇場公演,露西的風頭蓋過太太後,便被從請客的名單上劃去了。這有意點染的一筆既寫出了太太的嫉妒,也寫出了太太客廳的俗。這位露西顯然更活潑,談鋒更健,也更會矯情作態,從沙龍裏直接帶走了全部客人,包括對太太有暖昧情懷的詩人和忠心耿耿的袁小姐。這樣的敘說輕靈俏皮,有著機智的嘲諷,浮世繪般描畫出了世情百態,同時也似乎帶有一種尖酸刻薄——如果認同文中“太太”是指冰心同時代的某位女作家的話。
《相片》中二十五歲旅居中國的外國女人收養了中國孤兒淑貞,將其教養長大,成為施女士日漸衰老的人生裏一個極大的安慰。“每逢施女士有點疾病,淑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無聲的,無微不至的,無論哪時睜開眼,都看見床側一個溫存的微笑的臉。”於是施女士認為這是“天使的安慰”。在她看來,她們“彼此都是世界上畸零的人”,因而在淑貞身上傾注了母愛。而對淑貞出嫁的想象,卻讓她感到“莫名的恐懼”。“一種孤寂之感,冷然地四麵襲來。”因而當淑貞與天賜一起出去玩了一次,相片上表現出年輕人應有的活潑和美之後,施女士並不感到高興,反而“心裏忽然湧起一種無名的強烈的激感,不是驚訝。不是忿急,不是悲哀……”於是她對淑貞說,想回中國去,她要斬斷淑貞的這段感情,讓她回歸一個幽靜的女兒本分。
就像天賜領悟到的在國外的經驗一樣,教會之所以稱讚他為“模範中國青年”,介紹他給會眾,是因為想展示他們的教育之功,“這不是像耍猴的藝人,介紹他們練過的孩子給觀眾一樣麼?我敢說,倘然我有一絲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決不是這般人訓練出來的!”這段話同樣適用於施女士和淑貞之間,她們之間太多憐憫與被憐憫的關係,是一種施恩的關係,故而施女士有一種獨霸的愛,為著自己安慰的獨霸,而缺乏對那位孤女真正的關懷。而天賜對於淑貞,並不僅僅是愛情的萌芽,更多的是兩顆同樣孤獨、有思想有感情的心靈的撞擊,他們對生活有相似的認識,對未來有熱烈的憧憬,因而有著默契的愛,和天賜相處,使淑貞漸漸回歸到一個青春期女孩應有的風采。將這份青春的美直接展示在一張相片上,相片上“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來所絕未見過的。”正是這張照片使施女士又想帶淑貞離開。人心的微妙和人性深處的自私,以及施恩者與被施恩者之間近乎奴役的情感被作家尖銳地點畫出來。中國傳統倫理中有這樣一句話:“施恩不圖報,圖報不施恩。”又說“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實際上是對施恩者和受惠者的倫理規範,但是施女士以自己的施恩來控製甚至操縱淑貞的人生時,冰心認為則是人性中的黑暗了。